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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杀人何需如此

    八月。

    本该金灿灿一片的收获季节,放在雍州却是满目疮痍。

    而早半个月前开始,有限的县衙力量,就完全不足以维持城外的秩序了。

    已经有人不顾疫病的威胁,开始往其他地方逃亡了。

    仿佛只要他们能走出足够远,就能获得足够多的食物一样。

    而选择留下来的,开始漫山遍野的寻找食物。

    最先吃光的是各种除了人之外的活物。

    兔子、蛇、鹿、鸟、老鼠……

    然后是各种昆虫。

    蜘蛛、蜈蚣、蚂蟥、蝗虫的尸体……

    最后是各种植物的根茎、表皮、叶片……

    别管什么味道,别管有没有毒。

    饿到极点的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他们只在乎一个——能不能咽下去。

    只要能咽下去,不管是咽下去的是什么,就能驱散掉那种让人发疯的饥饿感。

    城西一角。

    一个用树枝靠在巨石上搭出来的简易矮棚。

    妇人团坐在内,面对角落。

    她的衣襟敞开着,正在给襁褓里的婴孩喂食。

    婴孩不停的哭闹着,根本不配合。

    一个半大孩子有气无力的靠在一边,双目无神,对婴孩的苦恼和妇人的哄弄视若无睹。

    “大娃子,把水拿来。”

    妇人虚弱的说了一句。

    少年慢吞吞挪动身子,爬到棚子外面,拖进来一个残破的瓦罐。

    不是他想这么慢的,而是实在是没有了多余的力气,去支撑他快上那么一点儿。

    他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

    妇人微微侧身拿过瓦罐,先是自己喝了一口,接着又含了一口在嘴里。

    等到水暖和了,低下身子,一滴一滴的喂给婴孩。

    婴孩的哭闹这才消停了一些。

    只不过微微蹙起的眉头,表明他很不喜欢这种‘食物’。

    “阿母。”

    半晌后,靠在一边的少年叫唤了一句,嗓子沙哑无比。

    “嗯?”

    妇人微微偏头。

    “爹爹能弄到吃的吗?”

    少年问道。

    无神的双目中,浮现出点点希冀。

    “……”

    妇人的背影微微一僵。

    天灾临头,如果仅靠她一个弱女子,是没办法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活到现在的。

    她真正的依靠,还是那个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

    然而,以往外出寻找食物,无论有没有找到,都会在当天之内回来的一家之主,这次却是有足足两天没有回来了。

    两天啊……

    还活着吗?

    妇人希望还活着。

    但希望只是希望而已。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一家之主已经死了。

    或是饿死在了外面,或是跟人争抢食物被打死。

    这是最大的可能。

    所以,面对长子的询问,妇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爹爹会不会……会不会……不回来……”

    少年又开口,声音越来越虚弱。

    “……不会的。”

    妇人的声音有些颤抖,“你爹爹…你爹爹是一家之主,为了给我们找吃的,去了更远的地方,等他回来,一定会带着好多好多吃的。”

    少年勉强提振起精神。

    “有烙饼吗?”

    “有的。”

    “有馒头吗?”

    “有的。”

    “那就好,那就好……”

    少年慢慢勾起嘴角,“有馒头和烙饼,阿母就能吃饱,阿母吃饱的话,阿弟就能吃饱了……真…真好……”

    妇人死死的咬住了嘴唇,晶莹滴落,怀中婴孩抿了抿嘴,蹙着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

    棚外,男人狠狠一咬牙,似乎做了什么决定,悄无声息的离开去了远处。

    没过多久,压抑到极致,且持续了整整一炷香的闷哼响起。

    又过半个时辰,男人一瘸一拐的回来。

    “我回来了。”

    “……”

    妇人豁然转头,瞬间红了眼眶:“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喏,瞧瞧我弄来了什么。”

    男人脸色有些苍白,却是笑眯眯的抬了抬手。

    “这是……肉?!”

    妇人有些不敢置信。

    “三十里外找到的野牛,我废了好大功夫才抢来这么一点儿。”

    男人喘着粗气坐下。

    “好,好……你抱着娃儿,我去生火。”

    妇人将襁褓交给男人,又接过男人手上的肉。

    正准备起身的时候,却突然见到男人的裤腿有不少血渍。

    “……伱受伤了?!”

    妇人一颤,伸手想要揭开裤腿。

    男人挥开妇人的手,无所谓道:“抢肉的时候跌到的,没什么大事。”

    “真的?”

    妇人有些狐疑。

    “放心吧,要是真的伤很重,我还怎么跑过他们,把肉带回来?”

    男人的眼神很平稳,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毕竟很久没有进食,也算正常。

    所以妇人没再追问,弓着身子出了矮棚。

    距离不远的地方,两个人面无表情的站着。

    江之鸿和许崇。

    两人亲眼目睹了那个男人,用藏在腰间的,有些生锈的小刀,一点儿一点儿的割下小腿肉,又撕下一块满是污渍的袖子,将小腿一点儿一点儿的包扎好。

    这个过程用了一炷香才完成。

    而回到棚子,仅仅几十丈的距离,同样也用了一炷香。

    虽然很残忍,但这已经是他们今天所见到的最温馨的场景了。

    毕竟,面对死亡,还能守住最后坚持的,始终只有极少数。

    更多的人,已经渐渐放下了道德和伦理。

    为了一片树叶,儿子可以将老父亲打翻在地。

    为了一块树皮,妻子可以将丈夫推进水沟。

    “原来我们都想错了。”

    江之鸿幽幽的叹了口气,“当年,为难楼有知的,根本不是什么政敌……而是朝廷,或者说,先帝。”

    单凭楼有知一人,绝对无法压下朝野舆论,坐视雍州惨状。

    或者说,无论是谁,都无法做到这种程度。

    除了皇室,除了陛下。

    同理可证,当年的并州旱灾也是这么一回事。

    “要不了几天,当彻底找不到食物的时候,就会有吃人的事情发生。”

    许崇面无表情的开口,“而只要发生一起,便会引起连锁反应……届时所有人心中的道德将彻底沦丧。”

    “不,已经发生了,在雍州的其他地方。”

    江之鸿木然说道,“昨天我出去了一趟,亲眼见识了,什么叫做人相食。”

    “先吃老弱,后吃妇孺。”

    “吃第一次,他们会吐,吃第二次,他们就习惯了。”

    “甚至,已经有人迷上了人肉的味道,一门心思杀人取肉……”

    江之鸿想起许崇曾说过的话,“你说的对,灾民,根本就不是人了。”

    许崇沉默。

    江之鸿所看到的,他也全部都看到了,甚至看到的比江之鸿还早。

    说实话,远没有他经历过的心魔那么残酷。

    但这毕竟是现实。

    “有人给我带话,说让我再坚持一个月,朝廷正在紧急筹备物资,一个月后就能送到。”

    说着,江之鸿面露不屑,“一个月?一个月后,雍州还有多少人能活?”

    “看来我猜的没错。”

    许崇缓缓颔首,“朝廷在控制死亡的数量。”

    “我也猜到了,可我仍旧不理解。”

    江之鸿眯起双眼,“想杀人,何必要用这种方式呢?大军压境,扣上叛逆的帽子,一天便能杀死百万人,便是屠尽整个雍州,又能花得了多少功夫?”

    “可能。”

    许崇耸了耸肩,“单纯的屠杀,并不会带来什么好处吧。”

    “必须要因天灾而死么……似乎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江之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我会保住沧泷县的那些人。”

    许崇突然道,“更多的,请恕我无能为力。”

    以花家的底蕴,能保住整个雍州吗?

    许崇不知道。

    但就算能,那也必然会将花家掏空。

    花家既没有理由这么做,也根本不会这么做。

    但如果只是沧泷县的区区万人,花家应该不会拒绝。

    这就是许崇的打算。

    然而。

    “不必了。”

    江之鸿摆了摆手,眼神猛地凛冽下来:“并州那次,有楼有知,而这次,有我!”

    “你想做什么?”

    许崇面色微变。

    江之鸿没有回答,转身开始迈步,“昨天我已经联系了几个现在还肯帮我的人,他们会趁着夜晚,偷偷运送粮食到雍州边境……这几天你帮我看顾一下沧泷,我去接收这批粮食。”

    场外援助么……

    许崇暗自叹息,没再多说。

    的确,江之鸿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还坐到了左都御史的位置上,肯定有几个过命的朋友。

    就算有场外援助,又能有多少呢?

    对于雍州的千余万人口来说,只能是杯水车薪罢了。

    就这样,江之鸿走了。

    许崇也没坐镇县衙,而是登上了城头,在城墙上漫步。

    他可没那个耐心,去应付城内那些撒泼的居民。

    自半月前,风鼓县的城门就开始封锁了。

    这是江之鸿刻意为之的。

    一是锁住城内的人,不让出去。

    二是给城外的人营造出一种城内还有食物的假相,将大部分人留在了风鼓县范围。

    无论是哭喊、哀求、谩骂,江之鸿都充耳不闻。

    因为他知道,离开了风鼓县,同样没有吃的。

    而疫病的存在,让其他地方比风鼓县要危险得多。

    于是就形成了一副这么景象。

    城内的人拼了命想要出城,城外的人拼了命想要入城。

    如果不是城门够结实,城墙够高,只怕早就闹翻了天。

    许崇需要做的,就是在江之鸿不在的这段时间,稳住城内城外,不让出现大范围的暴动。

    就这样,三天静悄悄的过去。

    三天的时间,留在城外的人又少了一些。

    有的死了,有的走了。

    没走的也并不是抱有希望,相反,是彻底绝望。

    唯独只有那些沧泷人,哪怕他们同样是好几天都没吃东西,情绪也要比其他人稳当得多。

    一直到第三天的傍晚,载满货物的车辆,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一辆接一辆。

    而围绕着车队的,是庞大的难民部队。

    密密麻麻的人。

    即便站在城头上,以许崇的目力,也一眼望不到头。

    他只认出了车队当先的那人。

    风鼓县县令,江之鸿。

    “粮食!那是粮食!”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句,紧接着就带动了连锁反应。

    那些本就留在城外的难民,开始疯了一般往车队涌去,

    “——放肆!”

    一声怒喝如同天吼。

    巨大的声音回荡,震彻在每个人心头。

    “本县令已经运来粮食,足够你们活下去的粮食!”

    “即刻起再设粥棚,所有人统一配给。”

    “但有哄抢者,无论男女,无论身份,逐出风鼓,生死听天由命!”

    接着震慑住众人的功夫,江之鸿连连开口。

    片刻过去,总算是将一次即将爆发的动乱给压了下来,车队继续前进。

    赈济工作紧锣密鼓的展开。

    当第一锅稀粥的盖子揭开,热腾腾的蒸汽窜起,难民们成片成片的跪了下去。

    “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

    “小老儿是非不分,骂大人是狗官,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救命之恩,当牛做马来报!”

    “……”

    偏城西之处,男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会心的笑容,颤颤巍巍的跪下,以额贴地。

    他身边抱着幼儿的妇人,还有半大长子,也跟着跪下。

    然而这一跪,男人却是再也没能站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