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下拜的苏若辰,许崇并没有太过意外。
十二岁就能在天灾里活下来,且徒步千里,怎么可能头脑简单呢。
别的不说,那一缕茶香,绝对瞒不过苏若辰。
“无需多礼。”
许崇点了点头,“现在感觉如何?”
“呃……”
苏若辰直起身子,面色略有尴尬,“至少不会危害性命了,对武道之路也不再有什么限制……但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形成习惯了。”
“那就好。”
许崇顿时露出坏笑,“来,与我仔细说说。”
“说什么?”
苏若辰顿时警惕。
“还能有什么,监正啊。”
许崇压低声音,“那副画像,具体什么模样?”
“这……”
苏若辰略一挣扎,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容貌嘛,只能叫端正,不过那身段儿,啧啧啧,哦还有还有,那女子怀里……”
还没说完,苏若辰的嘴巴猛地被一股大力合上,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这……监正大人?”
许崇后背一凉,四下张望。
“许监副若是想看,回观星楼,我拿与你一观便是,何必在这儿听这大嘴巴呱噪。”
缥缈无寻的声音凝聚成线,直接灌入许崇耳朵。
“好吧,下官随后便至。”
许崇对着钦天监的方向拱了拱手,拍拍苏若辰的肩膀,飘然而去。
“呜呜呜呜……”
苏若辰欲哭无泪。
没过多久,许崇就登上了观星楼顶。
袁守义照旧负手而立,静观云海。
案几上的茶具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展开的画卷。
许崇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凑过去仔细瞧了瞧。
五官平平无奇,跟苏若辰说的一样。
但身段方面……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亮眼之处,很明显是苏若辰添油加醋了。
年纪的话,光看画像,许崇觉得比苏若辰说的大上一些,应该接近三十这样。
另外,女子怀中还抱了一个襁褓,只不过襁褓中的婴儿面孔一片空白,并没有被画上五官。
“这是与我一母同胞的舍妹。”
袁守义淡淡开口,“并非苏若辰胡乱猜测的那样。”
“呃……”
许崇的眉毛抖了抖。
妹妹的话,好像更过分了吧?
“先母本是世家小姐的丫鬟,世家小姐入宫做了嫔妃,她也跟着入宫做了宫女。”
袁守义继续开口,“所幸那位先帝的嫔妃生性纯良,过得几年便将先母嫁于一名七品京官。”
“而后便有了我。”
“我四岁那年,舍妹降生。”
“同年,那位先帝嫔妃诞下皇子。”
“侥天之幸,先母做了皇子的奶娘,我做了皇子的伴读。”
“时间就这么一年一年过去。”
“皇子成了太子,嫔妃成了皇后。”
“我自然而然也是官路亨通……若非我生性淡泊清闲,只怕入阁都并非难事。”
说到这里,袁守义顿了顿,语气略微低沉:“一直到远嫁的舍妹来信,说诞下了麟儿,希望我这个监正舅舅能过去给孩子取个名,赐个福。”
“发生了什么事?”
许崇低头,看了看画像上没有五官的婴孩。
很明显应该是出了什么意外。
“舍妹远嫁的地方,在并州。”
袁守义回答。
“并州……旱灾?”
许崇眉毛一抖,猛地想起窦天渊的话。
袁守义是二十八年前,与还是太子的当今陛下闹掰了的!
算算时间,正好是文昌四十二年,并州旱灾爆发!
“就是旱灾。”
袁守义点了点头,“我没能见到她们,舍妹的容貌,可以根据年龄推断着画出来,哪怕有所偏差,至少还是像的,可这孩子……我连他父亲都没见过。”
“可是……”
许崇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这跟当今陛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皇族大祭。”
袁守义回答。
“皇族大祭?”
许崇一愣。
“皇族大祭十年一次,光是准备工作,就繁琐无比。”
袁守义并没有选择直接回答,“一要清点核对皇室名册,二要占卜吉日吉时,三要准备仪式相关。”
“这三件事分属宗人府、钦天监、礼部办理,待完全妥当,需要数月之功。”
“依照惯例,六月昭告天下,九月正式举行,持续到年底。”
“本来,这件事儿跟灾情没什么关系,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袁守义语气低沉,神色莫名,“可那一年,大祭的时间提前到了六月。”
“六月?”
许崇脸上出现恍然,“已经过了灾情爆发的最初阶段了,所以你没能……可我还是没明白,这跟当今陛下有何关联。”
“因为,我二月底就收到了舍妹的来信。”
袁守义转过身,深深的看着许崇,“太子于三月初上书,提议将大祭提前。”
“什么!!!”
许崇骇然惊呼,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哪怕是安神规则也没能起到任何作用。
太子上书,提议将大祭提前。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可值得说道的。
可问题是……
研究江之鸿的时候,许崇就已经对文昌四十二年的旱灾做了详细的了解。
他清楚的记得,旱灾是四月末爆发的!
如果太子上书,是为了让袁守义留在京城不去并州,那说明什么?
说明太子,或者说先帝,提前知道了灾情爆发的地点!!!
而且提前了至少两个月!
“等我知道并州发生旱灾的时候,大祭之事已经昭告了天下,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根本不能中断……至少不是我能中断的。”
袁守义转向云海,“而等大祭结束已经是九月了,我再赶往并州,已经根本找不到舍妹一家了。”
“你…怀疑陛下……”
许崇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形容。
“不知道,或许吧。”
袁守义摇了摇头,“我当时虽然只有通脉七重,但应对一个旱灾绝对没问题,甚至保全几个人也绰绰有余……我找不到他的动机。”
确实。
许崇点了点头。
旱灾是一种发酵时间长,波及广泛,后患深远的灾难。
而且受到最直接影响的,是作物,并不是人。
死人是因为没有粮食。
通脉七重的实力,根本不可能被旱灾威胁到。
假设,当时的太子的确提前预测到了天灾的爆发地点,那设法将袁守义留在京城,绝对不是为了保全袁守义。
可问题是,不是这个的话,真正的目的会是什么?
莫非……楼有知?!
许崇眯起了双眼。
从短短的接触来看,袁守义算不上什么大慈大悲的善人,但绝对也不是什么恶人。
如果那一年袁守义去了并州,很有可能在见到灾情的惨状后,第一时间就帮助楼有知向朝廷要粮。
那样一来会发生什么情况?
要到粮,灾情平稳度过,根本不会死那么多人。
要不到粮,袁守义会立即将灾情怀疑到当今陛下,或者说皇室的头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找不到动机,在怀疑和不怀疑之间徘徊。
这样一来,真相就会因此暴露。
如果这些推断成立……
皇室能提前预知天灾,明明有能力在灾难爆发之前迁徙百姓,却什么都不做。
不,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在刻意的维护天灾,确保每一次天灾,能死上足够多的人!
楼有知为什么要不到粮?
是某个看他不顺眼的大臣,故意想要坑害他吗?
不。
是皇室!
是高居众生之上的庆帝!
甚至,再往深了想的话……
许崇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一个猜测。
天灾,根本就是皇室制造出来的!
“连福地规则都无法安抚……”
袁守义看着许崇,狐疑的问道:“伱想到了什么?”
刚刚许崇那一通面色变换,他看的清清楚楚。
“没…没什么。”
许崇勉强的笑了笑。
“好吧。”
袁守义也没有强求,道:“之后我问过当今陛下,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天灾爆发地点。”
“陛下怎么说?”
许崇双目一凛。
“陛下并没有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
袁守义摇了摇头,“他只告诉我,那东西真正的叫法,并不是天灾。”
并不是天灾……
那就是人祸了。
许崇的心情一坠再坠。
“这么多年过去,若不是这幅画像,可能我早就不记得舍妹的模样了。”
袁守义叹了口气,走向案几,拾起了那幅画卷,“可惜了那个孩子。”
“……”
没来由的,许崇一阵心惊肉跳。
明明袁守义的表情如此自然,如此和谐,完全就是一个缅怀故人的样子。
“那个……”
许崇吞了吞唾沫,“来镇天之后,你就再也没有回过京城吗?”
“没有。”
袁守义摇头,“我连钦天监都没出过。”
“……此事错综复杂,远不是我一个小小监副能厘清的。”
许崇叹了口气,抱拳:“下官先行告退。”
袁守义摆了摆手。
许崇飞身而下。
直到回了自己的小院,带上房门,他才狠狠的松了口气。
“麻蛋……这钦天监,最大的问题人士居然是他?!”
许崇只觉得头皮发麻。
从未出过钦天监一步。
为什么?
不是袁守义不想离开钦天监,而是袁守义不敢,也不能离开钦天监!
许崇记得窦天渊送来的卷宗。
跟谢长空的卷宗一样,都是血衣卫出品,有境界注明。
而袁守义的境界……
洗身九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