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二哥,你还不知道牧先生的事儿吧?”
闲谈间,贺岚颀兴致勃勃道。
宁郃挑眉看去,不知道牧柏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贺岚颀呵呵笑道:“牧先生在雍合东城莲花巷口,开了学坛,为东市附近往来百姓,免费讲学,不论贩夫走卒,男女老幼,随心释讲,一杆四尺地书笔,翩若蛟龙,讲到兴起,便以地为纸,以水为墨,寓趣寓教,挥洒恣意。”
他们留在雍合城的人已经回到了颖安县,也将雍合城近日最大的轶事见闻带了回来。
牧柏朝起为蒙童讲字教礼,蒙读启学。
晌午为贩夫走卒讲古今故事,引申各中道理穿插其间,寓教于趣。
到了下午有买菜妇人扎堆,也能讲些话本逸事,与此中述言知识,寓教于乐。
闲暇跟一群老叟闲谈,也能讲农商诸事,说时令节气春耕秋收的变化和道理,说农闲间利用起来小富家里的种种方式和利弊得失。
吃喝的兴起了,还会兴致所致,吟诗作对,或引经据典,地书一篇文章。
虽只短短数日,但已然有很多市井百姓,早早带着自家孩子前去等着,就想站的近些,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免费启蒙,想多识些字,多知些礼,以后起码能找个更轻省容易的活计。
大人们也不跟孩子抢,等自己忙里偷闲,就过去听个故事。
也有些庄稼汉,听了牧柏所言,家去修整农具和耕种施养方法,亦或者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小买卖,为家里小小增收。
更有士子寻衅,却被地书惊叹,伏地誊抄,引为至宝。
甚至还有一书法大家,看着地书消散,摇头嗟叹,相求墨宝而不得,每日全天迎候,只为仿效学字。
已然成了雍合城内一大盛景。
“倒是个好主意,也是先生能干出来的事儿,估计这两天也没少骂人,雍合士子算是有气受了。”
宁郃闻言止不住笑意,却也不免心下遗憾,不能亲眼目睹一二。
贺岚颀讶道:“二哥不怕牧先生才是挨骂的那个?”
牧柏此举可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惹来士族围攻寻衅,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但他看不出宁郃有丝毫担心之意,颇感意外。
宁郃道:“三郎要是去,先生肯定骂不过他,音奴去,他也骂不过,可那些以高雅风流自持的士子去,能被他明里暗里挤兑死,在他看来学便当以致用,若只学而不能用,还不如厕筹实际,空泛清谈,引经据典,他不逊色与谁,真只与他论这个,在其中顺便引申骂人,他更是行家。”
宁郃自己也是有考上秀才的,与牧柏相识之初,也是跟他一板一眼讨论请教过学识的,最后发现,在牧柏那里,正理歪理都说不过,只有不讲理才行。
北地不少名士大儒,都吃过牧柏的亏。
说着宁郃也是把牧柏以前的轶事说与贺岚颀听:
“就在前年,北地有个名士,其父还是府学一名大儒,门生众多,其人自己善诗文书画,学识也极为出众,曾入国子监任教讲学。那也是值狼山一战过去不算太久,其返乡省亲,便与几个友人,去往边地,赋诗缅怀,先生买了刀剑长矛就找了过去,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情且躬行’,然后扔下东西转身就走。”
贺岚颀来了兴趣,“那后来呢,那人掩面而走?”
“倒也没有,那人也挺刚,自己溜出了边境,与几个好友一起,突袭了北律一个戍堡,遇上北律边将巡视,差点被全留在那。”宁郃摇头追想道:“待其回来以后,先生前迎百里,为其摆酒接风,那人却不肯喝,反向先生致歉,言称‘得身心切肤之痛,方知无病呻吟之恶。’后来去信国子监请辞,留在了雁北关从军。”
贺岚颀拍掌起身,“先生是个怪人,也是个妙人。那名士也是真豪杰,无愧名士之称!”
他生平最敬重的,就是这些敢为家国洒热血的真男儿。
弃笔从戎,放弃一身才学,半生苦读,去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拿命去拼个自身意气。
这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不智之举,荒悖之行,离经叛道。
可在他眼里,就是实打实的值得钦佩,不管此举是精是傻,起码他敢去为了自己这身意气,为了心中所想,豁出自身的一切。
宁郃却道:“然后他又被先生找上门,喷了一顿,说他‘已知文武事,更知边关苦,为何不精研所学,尽施所长,上谏帝王靖平策,下教百姓守家法,以可救万人之才,却只行自身意气之事,实在愚不可及’。”
“这……”贺岚颀哑然,“什么话都让先生自己说了。”
“那人起初也这么想,但他后来还是离开了边地,不过这次是离境,孤身一人往北律游学,誓要行遍北律山河,写一篇山河志,让大溱上下都知道律朝山河形貌、人文信仰,从根儿上了解律朝人,了解我大溱大敌的一切。”
宁郃说着,转而一叹,唏嘘不已,“若非他所写山河志初本,你我便没有相识之日了,我能活着从北律回来,全仗其对律境三百里内的详细记载。”
贺岚颀闻言心中更起敬意,对那不知名姓的名士,也对牧柏。
感慨道:“此书若成,功在社稷,更在千秋啊。”
“是啊。可惜太难了。”宁郃附和一句,却又暗自摇头。
即便相持经年,大溱对大律的了解,也流于表面,除了边境地带,对大律深处地域所知,都是一点一点拼凑起来,有的是斥候探回,有的是从商旅询知,有的是战时所得…
能用,但却并没有整体性,个中偏差不少,很多时候也会因这偏差误事,若有完整堪舆,临战时效率便会大大提升,也会减少犯错的次数,甚至若有详细人文情况,也未必不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只是大律南北之距虽不如大溱,可东西之广还要更甚,想一点点绘探记录清楚,不算其他危险,也非一世之功能成,太过不易。
“星火以起,只待燎原,终有一日可成的。”
贺岚颀却是相对乐观,不是他不知其中艰难险阻,而是他相信,既然有人开了这个头,就自有人前赴后继,终有可以做到的那一天。
甚至此间事了,他就想带人去一趟北地,走一趟大律,以行商为名,看能不能寻到这名士,起一点帮助。
“快拉倒吧。”宁郃得知他的想法,哭笑不得道:“那人是真的文武双全,几经生死搓磨,问明己心,重笃己道,已是宗师人物,独身一人才最轻省。”
“呃……”贺岚颀尬了一下,有些涩然。
……
雍合城内。
莲花巷口,靠北有棵老树,枝丫盘虬,树冠盛大,笼罩一块三丈方圆左右的空地。
原是巷内百姓乘凉避暑,往来脚夫暂停歇脚的地方,静中有杂,有些嘈嚷。
近些时日却逐渐有序,来往的人要么不予理会,匆匆而过,要么自觉噤声,悄悄汇入人群,安静的看向树下结庐而居的那中年文士。
因为他占了地方,雍王府在巷口另一侧,还修建了亭廊,供百姓歇息,却少有人坐,反而还都聚在那树下,宁可晒些也不远离。
“公子,这牧柏诡诈,而今情况下,怕是不好杀了啊。”
亭廊下,站着一老叟和一锦衣青年,前者手中捻着一枚棋子,盈润如玉,口中虽是说着不易,神色却没有半点为难。
“齐老,您说雍王府现在知道咱们来了么。”锦衣青年言道,虽是问句,语气却相当笃定。
老叟同样笃定点头,“自是知道的,只是他们更不敢主动向咱们出手。”
青年顿时一笑,男生女相,煞是明媚,“既如此,他们又能奈何,投鼠忌器的从来都不是我们,无非多挣扎些时日罢了。杀一牧柏,不过我之意气而已,圣人和父亲的目标始终都是雍合,古黎遣使不日便会入境,不予雍王机会,祖孙勾连,再起虞黎之势,方为首要。”
言罢,青年又看了眼树下身影,转身便走,只留下句:“前虞血裔,妖言祸国,已引天怒,近其者灾祸自降,他们自己开了局,那就让这雍合城先乱起来吧。”
齐姓老者眼中精光一闪,也是轻笑出声,而后转身跟上。
亭廊下各色衣着形貌的人,也先后四散离开,似无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