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长安镖局的一众所谓的叔叔长辈,在外面如何名声显赫,于郑偿来说,都没有太多意义,不过是些十分无趣的武夫,而只有一人例外,那便是“冷面客”柳如清,也是镖局六个镖头中唯一一名气炼之人。
若说为何,郑偿自己也说不上来,许是这些年长自己三四十年的叔叔中,柳如清算是最为寡言的一个了,而郑偿最怕的便是这些“老头”没日没夜的唠叨。
柳如清在长安镖局,乃至整个东市地界,轻功身手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在护送贴身密件时,柳如清便是最佳人选。而宫里不时送来的重镖中,柳如清便担任其中尤为重要的斥候暗哨。
这柳如清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惜字如金了,从书摊到镖局门口一路,除了交面的那六个字,便再无一句多言。
柳如清裹挟着郑偿在东市林立的房顶屋檐上飞掠,宛若一只离巢的燕子般轻快,郑偿只觉着耳边劲风凌厉如刀,心中焦急想要说话,但每一张嘴,便灌了一肚子凉风,只好无奈放弃。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镖局门口,柳如清这才将郑偿放下。
郑偿有些幽怨地看着柳如清,道:“柳叔,我可知我方才差点便为东市除了一坑蒙拐骗的大祸害么?”
柳如清在一旁立着,双眼连看都未看郑偿一眼,轻声道:“若你不在东市为害一方,那东市百姓才算拍手称快呢。”
郑偿被柳如清呛得一窒,向来口舌伶俐的他此刻却不知如何接话了,看这模样,郑家少爷好歹还算有些自知之明。
郑偿小声嘟哝着:“今日这大快人心的好事没做成,反而被他讨了便宜...”想到此处,郑偿有些气结,二十两银钱于他来说,算不上什么,但被那老头拿去,怎么都觉着不是滋味儿。
柳如清对于郑偿的埋怨话语不语理睬,道:“进去吧,你爹在等你。”
郑偿闻言,也未多说,抬脚便走了进去。
与郑偿年岁相近伙计广来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打瞌睡,听到脚步声,面上笑容自然而然涌了上来,正要说些迎客的话语,见来人是郑偿,便急忙从柜台后窜了出来,一把捉住郑偿胳膊。
郑偿正心情烦闷,抬手便将广来的手甩开,不耐道:“小爷烦着呢,死开。”
伙计广来当然知道郑偿什么脾气,不过从下一起长大的两人平日关系还算不错,因此广来也并不气恼,焦急道:“郑偿,你赶紧跑罢,不然怕是要遭灾...”
郑偿不屑道:“不过是进了趟鬼街,小爷这不是完整无缺地出来了?他郑叔有还能怎的?”
“哎呦,不是这事儿。”广来见郑偿无所谓的样子,更加着急,道:“老爷听旁人说,你进了万风楼,亏得几个镖头劝着,才没亲自上街找你。如若不然,恐怕是要当街将你手刃为快...”
谁料郑偿依旧不以为意,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老头子再气,哪会当真弄死我。”说完,郑偿一步三晃便朝着内府走去。
进了内院,四周不少无事的镖师家眷和下人三三两两聚作一块,不知在议论些什么,见郑偿没事人似的晃进来,便都住了嘴,开始各自找事来做。
郑偿觉着好笑,也不点破,脚步仿若更加轻快了一些。等郑偿走远,身后便又窸窸窣窣议论开来,无非又是一些关于郑家少爷的闲话,就算是在镖局内,这种现象也是有些见怪不怪了。
刚行至侧院墙外,只听内里中气十足的怒骂声传来:“这小兔崽子,竟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做出如此败坏门风之事,看他回来老子不打断他的腿!”接着便是几道熟悉的劝慰声音。
听得郑叔有怒骂声,郑偿脚步不停,推开院门,迈步便走了进去。院里众人闻声,便纷纷看来。
郑偿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仿若无事一般,语气慵懒道:“我当什么事呢,下次不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再去便是。”
院内三人皆是一愣,坐在原本就属于自己的太师椅上的,正是长安镖局大掌柜郑叔有,左右两边各立一人,分别是虎背熊腰的陆巨熊和高高瘦瘦的年轻镖头聂忠仁。
郑叔有年过古稀,却依旧精壮魁梧,看来不过四十年岁的壮年汉子,这与他武炼品阶不无关系。当今世上,无论武炼气炼,大成者活过百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郑叔有愣了片刻,见郑偿如此随意作态,更是怒不可遏,手上暗暗用劲,太师椅的扶手竟是被生生捏作粉末。
“逆子!这与来去时辰有何关系?那风月之地是你该去的?郑家祖上颜面算是被你丢尽了,今日定要打断你的狗腿。”
郑叔有越说越气,魁梧身子腾一下站起,便朝着郑偿走去。陆巨熊和聂忠仁见状赶忙伸手去拉,不过两人武炼境界照郑叔有差上不少,竟是被往前带了三四步。
陆巨熊见拉他不住,焦急道:“少当家,你先出去躲躲,待你爹气消了再回。”
身材瘦削的聂忠仁更加狼狈,脚步都有些不稳,几欲扑倒在地,嘴上还不忘跟着附和。
无论两人如何焦急催促,郑偿似是没听见一般,身子未挪动半分。
眼看着郑叔有气势汹汹冲将上来,郑偿手腕一动,竟是从袖口翻出一柄巴掌大的小巧佩刀,掷于身前地面,道:“既是我郑偿败坏了祖上颜面,怕是断腿不足以谢罪,那我死罢。”
说完,郑偿抬手朝郑叔有做了个“请”的手势。
郑叔有如离弦之箭般的步伐也随即止住,这一停,陆巨熊还好,两腿打了个踉跄,便稳住了身形,而那聂忠仁竟是整个朝前窜出去五六步,最后一整个轰然趴在地上。
倒不是说聂忠仁武炼不到家,而是他所有的功夫都在一副手腕上,各路暗器是样样精通,只要能入手的东西,于他而言,都是杀人利器。
聂忠仁本是镖局中的趟子手,上次镖头大选,聂忠仁便是凭借百步飞石击落叶的功夫技惊四座,成了长安镖局当下最为年轻的镖头。
聂忠仁这一下摔得七荤八素,看样子得缓上个一时半刻。
郑家父子二人三步开外互相对视,针锋相对,无人说话。
陆巨熊站在旁边有些不知所措,早些年常因这张笨嘴坏事,他倒是有些自知之明,当下也怕说了错话为这本就剑拔弩张的形势火上浇油,便乖乖站在一旁,观察情况。
过了半晌,郑叔有终是先松了口,长叹一声,道:“唉,巨熊,带忠仁兄弟出去罢。”
陆巨熊有些迟疑,正要说话,郑叔有摆手示意,作为多年兄弟,自然会意,也闭了嘴,打横抱起聂忠仁,隐晦地朝着郑偿使了使眼色,而郑偿却未看他一眼,陆巨熊无奈,只得出了院。
整个院子便只剩下郑家父子二人。
郑叔有弯腰捡起佩刀,这把刀通体漆黑,墨一般,如黑夜中的鬼怪。郑叔有仔细观察着刀鞘上的古朴纹路,道:“当年我和你娘在你满月时,请名匠以墨铁铸刀,直到你百天之日,才磨砺成型。而后,我们两个又到净土寺寻得道高僧为之开光,为你平安生长祈福...”
一直毫不在意模样的郑偿,在听到郑叔有提到娘亲的时候,眼神中也不经意闪过一抹柔和光芒。
郑叔有看着掌中佩刀,呆立半晌,才悠悠回过神来,收敛情绪,稳定心神。
“十日之后,有个官镖,你也跟着走一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