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转眼间便过去了十四载。
长安镖局依旧坐落在东市最为繁华的位置,倒是规模竟又扩大了些。
郑叔有近些年生意做得顺风顺水,除了跑些江湖散镖,连那官府不时也有重要物件交付来,口碑和名望愈发响亮也是理所当然。
郑叔有做了长安镖局近三十年的大掌柜,倒是保住了祖宗留下的招牌,至今未有过失手经历。
如今郑家大掌柜也是古稀之年,所幸武炼之人身子骨精壮,如此年纪却也未显老态,但也是早已收手,再不亲自走镖。
夫人郑杨氏自产子后,身子日渐虚弱,后来竟无法活动,在床上躺了三年,留下郑叔有父子二人,终是撒手人寰。
郑叔有倒也是个重情义的汉子,再不续弦,独自一人将儿子拉扯大,其中艰辛,唯有自知。
说起这个郑家这个儿子,整个东市皆闻之色变,“纨绔子弟”四个大字像极了是为他量身打造。
今儿在别人家婚宴上装作戴孝哭丧,明儿又跑去西街的私塾上,趁着早读的功夫朝里边扔两个大号的爆竹。
虽然邻里街坊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抓住这个小王八蛋吊起来抽个三天三夜,但郑叔有在东市威望极高,乐善好施,是个十足十的大善人,碍于他老子的面子,最后却也未深究。
不过郑叔有往往都能道听途说自家儿子在外做的一些“好事”,每次把小兔崽子拽去赔礼,却又趁着机会当面羞辱对方一番,无奈之下,后来只能自己登门请罪。
郑叔有倒是十分疼爱这个儿子,虽然成天在外给自己横生事端,但郑叔有却不忍打骂,最多教训两句,如今看来,却是一个字都未听得进去。
当年那老和尚上门所言,虔诚礼佛的郑叔有始终未曾怀疑,为不过多牵连郑氏族人,名字倒未循着字谱排顺,取名郑偿。一来是希望儿子能与其他孩童一样,生得正常,二来是提醒他今生多做善事,偿还前世孽缘。
如今看来,虽然郑偿完全辜负了老父亲这般期许,但好在只是顽皮捣蛋了一些,倒并没有惹出太大的祸端,这已经让郑叔有十分欣慰了。
暑伏,郑府侧院。
郑偿趴在前几日从镖局大堂搬来的太师椅上,借着老槐树的树荫乘凉,身边的两个长相相似,年岁同样不大的两个婢女,正拿着蒲扇费力地扇着风。
“该死的夏天。”郑偿喃喃道,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想要动弹分毫。若是平日,郑家大少爷正领着一众胡同里的小跟班在外边闲逛,绞尽脑汁地给自己老子惹是生非。
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并不是热衷于惹祸,而是看着郑大掌柜头大的样子乐在其中。
而和他能玩到一块去的,不是官宦子弟,就是富商后人,虽然对于自家孩子闯下的祸端丝毫不在意,但各家各户的家训基本上都要把“远离郑偿”这四个大字加在第一条。
而那些小跟班若是老老实实遵从家训的话,那就不配成为“纨绔子弟”了,在他们这个圈子中,将会遭到同龄人无情嘲笑。
百无聊赖的郑偿抬起眼皮,见两个婢女满头大汗的样子,丝毫没有心疼,看向其中一个道:“采春,给小爷到屋里取些新鲜果蔬,再等一会,小爷怕是要热毙当场了。”
那名叫采春的婢女对这养尊处优的小主子也是十分厌恶,只怪前些年家乡闹了饥荒,尚不懂事的两个小姑娘跟着爹娘一路逃难,娘亲饿死在路上,爹爹把她们两个带到都城,闻听长安镖局的郑大掌柜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便将两个女儿托付在此,就咽了气。
按郑大掌柜所想,府上镖师家眷同龄孩童倒是不少,但皆对郑偿避之不及,将一对姐妹安排在同院,当个玩伴也算不错。
奈何郑偿却不懂些个怜香惜玉,始终对她们呼来喝去,而这一对姐妹也是对郑叔有心存感激,一来二去,便成了主仆关系。
郑叔有一开始还有些反对,但看两人一再坚持,只得无奈默许。
一对姐妹原本名字早被郑偿改了,当下一个唤作采春,一个唤作秋芙。
两女觉着这郑偿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作态,起的名字倒有些水平,若是知道在长安最大的青楼万风楼能找到重名的妓女,怕是不顾身份,也要撕烂这登徒子的嘴。
采春微躬身子,轻应了一声,便转身进了屋。
两个小姑娘才十一二岁,力气本就小,少了个使力的人,风力自然便减了一半,郑偿皱眉道:“秋芙,没吃饭么,动作大些快些。”
秋芙闻言,两只小手握住蒲扇,小脸憋得通红,更加卖力地扇着风。
不多时,采春提着果篮回了院,篮中满满摆着些葡萄、香梨等新鲜水果,一时间,小院内果香四溢,两个女婢也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觉着风力不过瘾的郑偿厌烦地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别扇了,你们两个都去给小爷剥果皮,动作快些。”
秋芙如释重负,心想着剥果皮自然比摇蒲扇要省些力,面上也缓和了许多。
正当两女蹲在地上仔细剥着果皮之时,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听到声音的郑偿面如苦瓜,哀嚎道:“又是这只老狗熊。”
咚咚咚
猛烈的砸门声在院中响彻,在槐树上栖着的一对喜鹊被惊得扑棱着翅膀,逃也似地飞离,而两个婢女却面露喜色,知道自己的救星来了。
咚咚咚
又是一阵恼人的砸门声传来,郑偿顿觉头大,道:“吵死了!给老狗熊开门去。”
采春闻言,赶忙扔下手中剥了一半的香梨,两只小手在身上抹了抹,便快步跑到院门处开了门。
一个硕大的身躯随之出现,八尺高的院门愣是比这人矮上不少,脖子以上竟是看不到丝毫,犹如一只人立而起的巨熊一般。
这“巨熊”微微弯腰,一张粗犷的笑脸便露了出来,赫然便是镖头陆巨熊。如今这陆巨熊年纪也过了半百,但与当年相比,变化却并不多,这与武炼之术不无关系。
当今世上,无论修习武炼或者气炼,都是益处颇多。旁的不说,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倒也不是难事。
采春站在陆巨熊面前,显得愈发渺小,不过这小姑娘倒也不害怕,反而笑意盈盈地轻快施礼,道:“巨熊叔叔,天气炎热,还请留心避暑。”
在如今长安镖局六个镖头中,陆巨熊是其中样貌最为可怖,性格却最为率真可爱的一个。正因为此,府上的一些小孩子也十分喜欢他。
陆巨熊低头看着采春,眼中满是疼爱,弯下腰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道:“不妨事,不妨事,巨熊叔叔习武多年,这点暑气奈何不到我。”
陆巨熊脑袋压得更低,轻声问道:“丫头,那小兔崽子是不是又欺负你们两个了?”
采春瞪着大眼睛,其中竟是有些水气涌动,点头轻声道:“嗯。”
看小姑娘委屈巴巴的样子,向来喜欢小孩的陆巨熊心疼得紧,朝着采春眨了眨眼,站起身来,朗声道:“眼下本镖头要传授少当家些许武炼心得,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采春站在门边望向还在剥果皮的妹妹,秋芙生性老实,没有姐姐那般活泼灵动,怯生生地看向仿佛一滩烂泥一样趴着的郑偿,不知所措。
郑偿也不出声,此时正在装睡的他无暇顾及旁人,只盼着“老狗熊”识相些,抓紧离开。
采春在门边干着急,秋芙看了看手中已经剥好的葡萄,又看了看郑偿,一咬牙,便将手中的葡萄塞进了郑偿的嘴中,而后便被采春拽上慌忙逃了。
“咳咳。”郑偿还保持着趴着的姿势,口中突然被塞入葡萄,酸气翻涌间,也是忍不住咳了两声。
陆巨熊见两姐妹离了院,便关上院门,三两步赶到郑偿身边,舒展着筋骨,浑身上下如同炸豆一般噼啪乱响。
“少当家,练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