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宸奕奕地想,止不住地笑,脱出口的话却是,“我都答应你了,那你也得答应我。”
她问是什么。
萧逸宸蠕了蠕嘴,嗓音有些低,“你少同那陈方彦打交道,他一肚子的坏水。”
这话,沈南宝咂出了一点酸,她退出他的怀抱,很郑重地看着他,“我同他没什么的。”
萧逸宸却听得不是滋味,“没什么,没什么他能替你对峙那个郑书昭?没什么你们怎么一起养猧儿?没什么……”
他越说越气,忽而扬高了调,却又像豁了口的鹞子,势不可挡的杳杳坠下来,“没什么,你能那样看着他?你能那样逃?不过一张纸,到底藏了甚么名堂……”
声音渐渐小去,细得跟蚊吟一般。
沈南宝却已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双眼因心虚而不敢抬头看他,又怕遭他看出来,踅过身只作走着。
“哪有什么名堂,你想多了。”
这么敷衍的一句,萧逸宸哪里听不出其中的蹊跷。
他好歹也曾拿犯刑审过,也曾叫那些傲骨的铮铮铁汉痛哭流涕、抢地求饶过,所以对于拿捏人心,他轻车熟路,也在很多时候仅仅凭一个眼神,一个细小的动作,他就能瞧出个周章。
但,这是于犯人。
于她,他总是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呆愣得就像是个青瓜蛋.子。
萧逸宸这时却多想自己再青瓜蛋.子一会儿啊,这样也不必这么的气,自个儿也落个松快!
萧逸宸跟上她,耳畔的风随他脚步疾疾作响,“要是我多想了那也好,反正你同他没什么便是了,他不是什么好人。”
一个人好不好,坏不坏。
那都是没有确定的结论。
沈南宝也很明白,萧逸宸这话带着自个儿的私心。
其实她大可以接了这话,大谈特谈,说陈方彦的不是,叫他安心,自己也落个安逸,但她想起梦里的那个陈方彦,那个倒在床上喝了毒茶的陈方彦,她没由来的心疼。
遂她只‘嗯’了声,也算是顺遂了他。
可这样的声儿,太轻了,太细了,跟一蓬烟,风一吹便没了。
所以不仅没使萧逸宸安心,反倒叫他愈发不周章了,只管气笑道:“你别觉得我是在蒙着狐狸说獾,你觉得他好,那不过是因他别有所图,才在你跟前这么表露的假象罢了!不提其他,便道当日方官遭沈莳诬陷,说她私拿府上东西变卖,又譬如什么你同我是兄妹,你这女乡君的名头……那都是出自于他的手臂。”
沈南宝被这话震了心,剌剌地顿在了原地,“怎么会……”
“怎么不会?”
萧逸宸脸上浮出一抹讽刺的笑,“在朝为官的,谁心肝不带点儿黑?”
为了说陈方彦,也一并把自个儿骂了。
沈南宝这时都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她瞟了一眼过去,“你心肝儿也是黑的,可对我却是透亮的。”
她夸他,他自然高兴,但方才她的吃心、她话里的偏颇,他都还记得,因而嘴角扬了扬,又飞速地捺了下来。
“我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只要你晓得,离他远点,你别瞧他总是一派和和和气气,温温润润的样儿,肚里的官司比谁都打得多,谁知道下一刻会不会踩进他造的坑里呢?”
这话沈南宝很难不赞同。
譬如她自己,不便是在陈方彦遮遮掩掩下葬送的那么一生么?
她也有认真的想过,要是,当时陈方彦直白告诉了她。
会不会她现在早就到了陇右道,做着陈夫人,平平淡淡地过着。
又或是葬送在圣人的手上。
圣人……
沈南宝针刺一般地怔住了。
萧逸宸见她明显停顿下来,还来不及问,就听她幽幽的一句,“他或许……应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就把她推出来?
她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他这么跑到官家跟前说那么一嘴儿,他们俩绕了多大的圈么?
她从中吃了多少的苦头?
她又细致去掂量过么?
这还是知道的,不知道的呢?岂不是一大摞一大摞的?
萧逸宸简直气得快要发笑了。
他也确实笑了,笑声朗朗震荡着胸口,“我有难言之隐时,也没瞧见你体人意啊,怎么轮到他你就这般了呢?”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从前那些旧账她便忍不住拿出来翻一翻了,“我还不体人意儿么?你同那郑书昭双宿双飞时,我有撒什么怨气么?我有这么阴阳怪气么?”
前一句听得萧逸宸倒还心虚,后一句倒不周章,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所以你是说我阴阳怪气?我撒怨气了?怎么那个陈方彦就这么叫你相信,让你情愿把所有的一切都归功于我的私心?”
“你简直是……胡搅蛮缠。”
“我怎么就胡搅蛮缠了……”
沈南宝不想理他,踅过身,只管闷头往前走着。
萧逸宸呢,大抵是气岔了,没再说话,一声不吭地追上来。
一撇影儿就这么从沈南宝旁边拉短了,渐近了。
沈南宝见状,加疾了脚步。
后边的脚步疾疾跟了上来,仿佛她要同他拉远了,他便要和她作对,他偏要靠近了!
两人都铆着一股劲儿,一来一回,就差来个号令,贵由赤哩!
可惜沈南宝到底是小娘子,比不得萧逸宸矫健,没一会儿便败下来了阵,一径急喘气儿地乜着他。
萧逸宸呢,胜了也没什么喜悦,鹄立在地儿满脸的凝重看着她。
怯怯的一点烛火照亮了他们,他们精瓷一样的面目在幽暗中现出一部分,像是工匠手里未完成的赤金面具,肃穆且庄严。
看得那挑着担的货郎有些悚然,说话也没了底气,“二位,可是要买点戏具呐……”
担上拴着琉璃小泡,蓄着水,溜着光,从上往下的照,那些玳瑁盘、打娇惜……像潜在了池底,一棱一棱闪烁着。
沈南宝看着心生欢喜,却道:“你瞧我多大年岁了,哪还能玩这等儿戏物。”
货郎嗐了声,“这有什么?夫人您不顽,也可以留下来给你孩儿顽呐,反正小的瞧您和这位官人就这一两年的事。”
那话说得简直叫一个意味深长,叫沈南宝瞬间红了脸膛,“你别……”
一只手从旁伸了出来,足色的大锭塞进了货郎里,“挑几件你这儿卖得最火热的,正正好,留下来给我孩儿抓周用。”
什么孩儿抓周啊!
亏得他说得出口,还说得这么脸不红心不跳的。
沈南宝嗔他一眼。
他却恍若没看过,挺胸抬头跟具凝固的玉雕般。
那货郎呢,从没看见过恁么多的银钱,当即捧到嘴边狠狠的一嗑。
不去管磕没磕出牙印,而是哎哟哎哟的捂着被磕得青疼的牙,确信不是梦了,这才忙忙把家底儿都兜出来。
“这千千车,这噗噗噔最受小孩儿的喜爱……还有这打娇惜……夫人您尽管挑!”
反正给的钱多,将他一整担担走都成。
因有了开头的水丞,怕拿不住这么多,沈南宝最后便只挑了两样,随萧逸宸往回走着。
有了方才的打岔,两人都缄默着不再谈那事了,沈南宝也有意转了话题,“方才我要买那个水丞时你斤斤计较得要死,现下倒挥霍起来了。”
萧逸宸一手捧着戏具,一边眉梢轻轻地扬了起来,“这能一样么?方才那个货郎明显讨我的欢喜。”
讨他的欢喜?
怕是那句夫人、官人讨他的欢喜罢。
想到这里,沈南宝心砰砰跳了起来。
萧逸宸却突然踅了过来,“我手有些酸了,你替我拿一下。”
沈南宝倒没想太多,为什么这么点东西他拿着便手酸了,为什么他不叫暗处跟来的坤鸿帮着来,反正从前陪祖父母坐商时,也时时帮衬着提拎点,遂他这么一说,她也伸出手来。
说时迟那时快,沈南宝还来不及反应,裙束猛地一重,她垂头看过去。
——是一串金铃。
——双生铃。
铃铛在晃,是萧逸宸在摇。
边上的灯照在他的脸上,惊艳了他含笑的眉目,“你一只我一只,日后你要想我,就摇一摇。”
沈南宝讷讷的,拿起来摇了摇。
那被他拿在手中的双生铃便跟着摇了一摇,带着难以言说的欢喜在沈南宝眼底晃动。
只是很快的,她又捺下来了唇,“可惜,江南离京畿有些远,双生铃只怕传不到信儿。”
萧逸宸显然被她这话带动了心肠,眉梢也捺了下来,但不过一瞬,他便道:“我走水路去,水路回,应当不必要半个月就能回来的,这次决计不会再叫你白等那么久了。”
沈南宝知道他在介怀上次的事,叫她等了那么久,却是只等到官家赐来的女乡君。
沈南宝微微哽咽,“你慢慢的去,慢慢的来,我又不是天上的云,飘来飘去会飘不见的。”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郡王府前,门前点着两盏灯,因着天色太暗了,一点点的光就显得赤裸裸,这点赤裸就像他的不安,在寂寂的风里飘摇,在她的遮掩里晃荡。
可他到底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叫她快回去睡,不必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