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宝被他这话惊了一惊,一双眼天光似的,惶惶照着他。
萧逸宸被她这般看得有些不自适,嗽了声佯作出打扫喉咙的样儿,“走罢,免得迟了,夜市也收摊了。”
说着打起帘子,往外走。
沈南宝自然跟上。
甫一出了轿,一只手伸到了视野里,根根修长,白洁如玉,在辉煌的灯照下,近乎于半透明。
一辆骡车从他们跟前轧了过去,嘚嘚的蹄声儿,仿佛踩在了沈南宝的心尖儿上,隆隆的掣动人的心肠。
只是这样像什么话。
不过手碰了一碰,她就这么惊心动魄,要是被他晓得了,岂不是要被他一辈子笑?
沈南宝这么思量着,定定心神,吁了口气,方把手覆了上去。
指尖相触的那一瞬,仿佛芽尖儿被赋予了生命,一霎抽条开了花!
天,似乎有些了热,拂在沈南宝脸上的晚风便显得愈发的凉了,而萧逸宸那渐拢紧的手,也愈发触感明显了。
沈南宝因而瑟瑟收回了手,牵唇笑着,“走罢,你方不是还说再晚,夜市都要收摊了么!”
也不待萧逸宸言声,自顾拈了裙裾往里走。
这时云翳已经收了完全,露出穹隆本来的面目,细细一钩的弦月沉在其中,像赤金的脸盘,荷满了水,汪汪的一片,落下来一线线模糊而暧昧的光。
马行街里,仿佛天下大乱一般,骡车过来,塌车过去,在这一辆辆交错的轩轾里,掮客游人神出鬼没,叫卖的喉咙就这么悠悠的传了过来。
“山亭儿、宝塔儿、屏风儿,各位客官尽情看过来诶!”
“十千脚店,天之美禄!走过路过万莫错过!”
“蒋星堂,玉莲相,霄三命,客官来瞅瞅你是什么运?”
……
这一声远去,另一声又高扬着调,穿过密密层层的光,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货此起彼伏地来,就像不见血的战场,挣扎着,惨烈着,人心惶惶!
突然地,有什么东西挤了过来,犹如狂风过境,拨得人七歪八倒,马儿嘶鸣,货摊也被什么推到了,各式各类的货品叮铃啷当的砸在地上,像点着的花炮儿,乱糟糟,满天的飞响。
沈南宝还在那里兀自自地看着,惊疑道:“这是发生了什么……”
话还没说完,一道人影儿蹿了出来,又推又搡,像才冲出牢笼的困兽,直朝沈南宝奔。
“给我滚开!”
厉厉的喝声,狰狞的面目。
看得沈南宝蓦地一怔,直想躲开,她的脚却跟钉子凿上了椽子,一霎被钉死住了,完全动弹不得。
只听得萧逸宸一声小心,人便被他扽进了怀里,一阵天旋地转,等睁开眼,对上萧逸宸焦急的眼色,“没事罢?”
见她点了头,萧逸宸这才冷眼看向那一径往前奔的男子,足尖一绷,直将地上一碎裂的瓷片挑到了半空,一个旋踢,那瓷片便跟炭盆里蹦出的火星儿,一霎弹到了那人的肚儿上,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男子疼得一个踉跄,直捂着肚儿的,在狼藉的地上打滚儿。
沈南宝脑子稀乱,那些伸着脖儿看戏的众人却面色一凛,一霎往两傍散了开,让出一条道儿。
道儿上有一人,正缇骑胯剑而来,只见得他一手牵着辔头驭马,一手甩出套绳,一把套住了男子的脖儿。
然后猛地一拽,剌剌把男子拖了好几尺远。
“天杀的贼贱才竟敢逃!倒是让我好追!”
他说着蓦地抬起脸来,“是谁伤的这男子。”
灯火照在那人的脸上,沉沉如水,只是在瞥见萧逸宸后,仿佛被惊雷崩了脸,慌忙忙地勒了辔头,摔下马来,“萧指挥……”
萧逸宸抬了抬手,示意他别声张,他这才划见了萧逸宸身旁的沈南宝,心下有了大概,便哆哆嗦嗦地作了揖,“敢问是这位壮士逮住的飞贼?”
他说这话时,腰佩上挂着的一串铃在掣动,却是没有一点声响。
沈南宝不禁盯紧了。
那人却没注意,只是见萧逸宸颔首,认了是他伤的这男子后,便一踅身,飞速掏出绳索将地上的男子五花大绑,并取下了腰侧的金铃,以连摇两次顿一次为一个周回,共摇了三次才作罢戴回了腰上。
做完这么一套,那人才起身,又朝萧逸宸和沈南宝作揖。
“多谢壮士了,这飞贼近来实为猖狂,不仅入室掳掠,还肆意枉害人命,今儿环卫司设置了天罗地网擎等他入彀,若是从我手中脱逃,我万死难辞是其次,就怕再添一户人家送命!”
这些都是客套话罢了,他们这些个宿卫,大到左右金吾卫,小至朗将,最好打着巡防的幌子,搜刮民脂民膏,至于百姓的命儿那都是草芥,根本就经不起他们瞟一眼的。
不过他既这么说,萧逸宸也就笑笑,领着还神在在的沈南宝另择了一路离开了。
走出了一射之地,黑暗一点点漫上来,蜜糖似的腌渍过人的头顶,把什么都模糊了,只有萧逸宸那张面目,尤其的清楚,甚至下颌的线条也在黑黢黢的世界里愈发的精瓷起来。
沈南宝这才惊醒过来,自己还在他的怀里。
她蓦地退出来,脸红脖儿也红的道:“那贼人已经被捉了……”
她退得太快,萧逸宸手都还悬在半空,听到她这么说,才放下来了手笑,“不妨又来一个飞贼,要是这次我慢了,只怕你要挨些苦头吃了。”
撂下这话,收到她瞟来一记嗔,萧逸宸轻轻地嗽了下,嘟嘟囔囔,“我方才……瞧你盯那人盯得紧。”
语气里捎搭着点酸,沈南宝听出来了,板着的脸绷不住了,只管笑,“我哪是看他,我是瞧他腰上那金铃有趣得紧,也不响,就一径的晃动。”
萧逸宸恍然,“你说的那金铃是叫双生铃,是这些宿卫专佩的铃铛,用以内部传信的。而它不响是因着里内不是放的铜丸,而是生养着一只子蛊,甫一撼动它,望楼里的母蛊便会跟着摇动,这样要是遇着情急,能尽快出动。”
沈南宝那双眼在黑夜里亮了一亮,“倒是新奇得很。那他方才摇的那么几下便是他们的暗号?”
萧逸宸点了点头,“不过,却有一点,不能离太远,百里之外就不能传信儿了。”
“百里还不算远?”
沈南宝一壁儿同他并肩走着,一壁儿道:“反正对我来说是够够的了,要是我有一对,一只给我,一只给桉姐姐,再准备几个暗号,到时候有什么事也不必叫人跑腿捎口信了,只要摇一摇各自都晓得了!”
萧逸宸听得有些不周章,“猧儿猧儿同旁人养,铃铛铃铛同别人用,我倒没了地儿,那我成什么了?冤大头?”
这话听得沈南宝又好气又好笑,“你这话说得,倒像是我用著你许多了钱。”
说着,眼波一划,划到了前方,那光亮里的货摊上。
沈南宝笑道:“既你这么说,我不多用点,买买稀罕物,倒枉费担了这么个名头。”
然后踅过身,加紧了脚步朝着那货摊走去。
只是那货摊能有什么稀罕物,就是一些普通的陶陶罐罐,再捎搭一些翠玉的手镯,绿宝的扳指……
不过,沈南宝甚少这么大夜出来,更甭提来夜市了,所以任何一件事物都能叫她惊艳,叫她流连。
譬如釉里红四鱼纹水丞,郡王府上也是有的,只是在这里看着,便觉得釉面温润,清透里溜着水般的,是难得的宝器。
大抵是这样的惊喜太浮于表面了,招惹到了一旁的闲汉,带着瓜皮帽,搓着手的就上来,“这位小娘子,您是头一次逛这夜市?”
后赶上来萧逸宸听到这话,直凛了眉头,一把擎住了沈南宝的手,将她扽到了自己的身后,“你倒是胆子大的很,我的人也敢动?”
闲汉不知他是谁,但看穿着,也明白是得罪不起的存在,立马呵腰着赔罪,直往一壁儿脚底抹油的走了。
萧逸宸呢,则对着那还捧着水丞,状况外的沈南宝有些不好气性,“你倒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不晓得这夜市乱呐?什么买物命妓的闲汉,专攻刀镊的涩儿,都在这处乱逛着呢,就擎等着你这种落他们的罟哩。”
沈南宝乜了他眼,“这夜市又不是我要逛的。”
萧逸宸被她回了个倒噎气,半晌也没开口。
沈南宝倒闲闲地将水丞捧到了货郎跟前,询问起价格来。
不算多,五两银子。
萧逸宸刚刚受了气,还没缓过神,听到这话就扯了嘴笑,“那赵氏汝窑铺,打那么个幌子都不敢漫天要价要五两呢,你倒好,在这儿摆着个摊儿,一来就狮子大开口,不怕噎死了自个儿?”
货郎一听,讪讪地笑,“这位客官,瞧您说的,这一分钱一分货,咱也是按着实情来说话的,怎么叫漫天要价呢,不过,客官要是觉得贵了,可以酌情少一点……”
然后伸出两个指头比了比。
沈南宝见状道:“二两?”
货郎咧开嘴,龇出八瓣牙,“二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