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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遥听弦管

    或许是因先前落了大权,而今重操旧务,彭氏做得比谁都兢兢业业。

    前日才道要添人丁,翌日便买了一摞下人回来,竟还十分大方地拨了两个来荣月轩。

    风月正伺候着沈南宝研磨,见到悠柔领了这两人进屋,小声囔了一句,“倒是冬水田里种麦子,怪哉了,从前可没见大娘子对姐儿这般上心。”

    沈南宝瞥见她绷得笔直的一张嘴,似乎在忍耐着后话,并没理她,埋着头蓦地把笔运了最后一捺,然后取了镇纸迎光细览。

    “身语意业无有疲厌。”

    她咀嚼着,叹然有声,“倒真如是,誊完只觉神清气爽,手腕也不酸疼。”

    这般神在在的感慨罢了,沈南宝复递给风月一观,“你瞧瞧,如何?”

    娟秀的小楷,虽不及大刀阔斧的豪迈,临篇却另有一股子的脉脉温软。

    风月迟疑着点了点头,满腹纳罕地只道了一声好看。

    沈南宝似不甚满意这样干巴巴的一句,踅身问向悠柔,又得到如出一辙的答复。

    沈南宝不由抚笺长吁短叹,“谁问字,我是问这佛经的内容……也罢了,你们目不识丁,叫你们来看倒是难为你们了,我自去找找懂行的来看。”

    风月老神在在地拿手抵着下颌,沉吟,“懂行的?那岂不是容小娘?阖府上下也只有她懂了,上次老爷从殿前司回来,可不是因着这个,老太太让容小娘打点除尘的,不过没想萧指挥使也一道来了,倒白费了那一番布置。”

    “这谁能预料?要怪得怪那报信儿的人,只道老爷回来,不说指挥使也跟着来。”

    沈南宝说着往纸上吹了吹,那墨还透着水,衬得字字乌黑发亮,像姑娘春日下顺滑如瀑的发。

    风月掖起手昂了声,“可不是怪那报信儿的荃子,小的听闻那日过后,他便被老太太罚了掌嘴,足足二十下,脸肿得老高了还渗血,听说还打掉了几颗牙,如今说话都漏风。”

    风月说着说着,哆嗦了起来,又开始感喟起容氏念佛的性儿来,“到底是镇日礼佛的,心肠软得一塌糊涂,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展露本领,却叫这荃子搅合落了空,容小娘非但没怪罪,还替他在老太太跟前求情,让荃子继续报信,怪道府里上下都不怎么待见她,这面团似的人,谁不想捏捏?”

    沈南宝抿了抿嘴,笑得有些晦涩。

    跑腿报信的,没了嘴,日后多的是错处。

    一件、一件的惩罚挨下来,就跟慢慢剥皮一样,熬到最后一刻,见着心被剖出来只觉得解脱。

    沈南宝抬头望了一眼悠柔,很快收回了视线,曼应道:“没办法,家生子,命捏在主子手上的,能怎么样呢?”

    风月这时有些庆幸自己的身契是捏在沈南宝手上,而不是沈府,不然,今后的日子都是不见天光的。

    沈南宝见上面墨迹由浓转淡,映着天光微微发灰,信手拿了镇纸捋了捋,方卷起来,收入勾云纹珐琅卷轴中。

    这样过后沈南宝才抬起头,看向案几三尺之外的两个丫鬟。

    顶着浓眉大眼的是方官,打着寒颤不敢抬头的是闻蝉。

    旁的不说,彭氏取名倒是有一手,竟比画匠手中的笔还描绘得惟妙惟肖,叫人听了便过目不忘。

    但往常作耳报神的,要得就是不起眼。

    取这样的名字,诚心让她注意着?

    沈南宝纳罕着彭氏的用意,却吩咐二人去做了庭除。

    毕竟那些个下人做纸鸢做得昏天黑地,一刻都来不及洒扫,前日又下了雨,打得一院子残花败叶,堆满了腌臜物。

    再不打整一番,只怕这院子又如先前那般,叫人远远瞧着就觉孤冷清寂,有冤魂在作祟。

    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响了起来,伴着呼呼的风,刮进来一阵尘雾。

    沈南宝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好容易止住,那鼻尖又痒得厉害,沈南宝便又揉了好几下鼻尖。

    去放叉竿闭窗的风月回过身见到这景象,皱紧了眉头,“姐儿,这怕是鼻痔犯了?”

    沈南宝愣了愣,这才想起自己从前有鼻痔这事。

    不过后来她嫁到北郡侯府,陈方彦便四处替她寻大夫找偏方,几番辗转终于给她治好了。

    以至于重生回来,她都忘了自己还有鼻痔这毛病。

    那边悠柔有些好奇,“姐儿有鼻痔吗?”

    风月不好气地瞥了她眼,想起她是殷老太太的耳报神,便阴阳怪气地哼了声,“可不是,姐儿腊月生的,天儿又极寒,便着了凉,一直反反复复落了这根儿……”

    “你说这个做什么?”

    沈南宝打断她,微拧的眉头在看向悠柔时松落了下来,“小毛病,养养便好了。”

    说着,沈南宝去了黄花梨木透雕花鸟图镜台,从抽屉取了象牙雕花卉粉盒,给面上傅了薄薄粉黛,“替我更衣罢,免得去迟了,耽误了给祖母熬药。”

    风月和悠柔两人这才伺候起沈南宝洗漱,替她着了件翠池花边对襟。

    又一如既往的,沈南宝叫风月只顾在屋中除尘,不必碰书案,然后领着风月去了后罩房,熬完药后拿了卷轴去向沉香轩。

    风月瞧见那方方爬上勾心斗角的红日,复望向沈南宝手上卷轴,不由道:“姐儿自回来都没怎么和容小娘说过话,这般不请自去,就不怕容小娘因老太太,因先前那样的癔症不待见姐儿么?”

    “你方才不是还说她善得很么?”

    沈南宝走在游廊,光从牵丝攀藤里漏了下来,虚虚实实地打在她嗤笑的脸上,“这心中有佛,心肠又软的人,就算再不想待见我,面上也得做足了,不然就耽了这礼佛的名声不是。”

    就像殷老太太。

    明明不愿放任大权,却口口声声说着担忧挂怀?

    那这样还算心善之人么?

    风月有些恍然,小心翼翼觑了眼沈南宝,看到她通透无瑕的皮肤,犹豫了瞬,问:“姐儿,您怎么晓得容小娘是怎样的人?”

    浓长的睫毛虚虚耷拉了下来,盖住沈南宝眼底的光,“自古上行下效,我虽没同容小娘说过几句话,却是和二姐姐说了不少。”

    她忽而又笑了起来,“作这些担心干甚?前些时候二姐姐不是还道让我有时间去找容小娘礼佛?看在二姐姐的面子上,容小娘也不好拒绝的。”

    沈南宝说着,拾了小径拨开丛叶往里走,就听到清止戏谑的声音,“公子,您就当衍清轩添了几张口,至于大娘子是不是有想启蒙公子的心思,只要公子您不想,她们纵使千般万般的绞尽脑汁,也束手无策不是?更何况后日公子就要启程,她们又不能做书童一并儿跟了您去麓山书院。”

    沈文倬有些懊恼,“我晓得你说得这个理儿,我只是觉得碍眼罢了,就跟那一地青苔,突然蹭出来几个笋头,只会叫人看着又惊又奇。”

    风月最爱听这样的墙角,越稀奇便越觉得滋味十足,猫在灌丛间的身子忍不住往前靠了靠。

    沈南宝见状,存了心地打趣她,缚起袖子去拨丛叶。

    一臂宽的叶子抖擞筋骨似的发出飒飒声响,骇得沈文倬腔调都变了,“谁?”

    沈南宝看了眼缩着脖子羞恼不已的风月,支了个脑袋出去,笑眯了眼,“三哥哥是我。”

    沈文倬心头蹦了蹦,也不知方才的话她听没听见,局促地笑,“五妹妹怎来了?”

    他说这话时,舌头有些打结。

    沈南宝猜出他因为什么,并不戏谑他,只掂了掂手上的卷轴,“我才抄了佛经,想去找小娘讨教讨教,她素日礼佛,最是懂这个的了。”

    沈文倬看她眼底没有促狭的意味,这才松落了口气,又不禁讶然起来,“五妹妹也礼佛么?我听说上次爹爹回来,你还给爹爹抄了《药师经》。”

    沈南宝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我就是个半罐水,略知一二罢了,不及容小娘,是个真正的礼佛之士。”

    沈文倬嗐然,“佛祖慈悲,普度众生,只要心中有念,又何须分那什么算得上,算不上?”

    他的声音很清澈,带着干净浸透人心的力量。

    就是敦敦教导也不会有被人耳提面命的悖逆情绪。

    想来这或许便是前世沈文倬守选县尉主簿时能兼任顺宁府府学教授的缘由罢。

    沈南宝想着,含笑道好。

    温温脉脉的眼眸汪着水似的,比春波还潋滟,叫沈文倬一眼看去,就有些心惊动跳的,他讪讪地翕了翕口,抓耳挠腮道:“我正巧要去小娘那儿请安,便一同罢。”

    沈南宝便又道了一声好,随着沈文倬一径来到了沉香轩。

    不料沈莳也在。

    二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沈南宝登门入室时,便见容小娘拿着巾帕在两眼下掖。

    沈南宝暗暗回想前世,不动声色地屈了膝,“爹爹,小娘。”

    沈莳面色有些不虞,双手落在椅搭上,乜着一双眼看沈南宝,“你怎么来了?”

    沈南宝习惯了沈莳这样的冷待,垂着浓睫含住眼底的漠然,“我方才抄了佛经,不晓得抄得怎么样,想起小娘素日礼佛,便想让她替我看看。”

    沈莳扬了眉梢,“你抄佛经做什么?”

    他随口一问,沈南宝却突然抬起了头,敛着深潭般的眸凝向沈莳,“清明快到了,我想给我小娘烧点经书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