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区导游对于突然昏厥的旅客很有经验。因为活在中古田园节奏中的明人,乍一接触到各种工业冲击,本身就容易出现问题。事实上招工的移民第一次进钢厂车间后,有很多都被吓得尿了裤子,瘫软,昏倒的情况经常会出现。
所以看到卜老爷昏迷,导游就赶紧招呼大伙把老爷抬出车间,放在门外的阴凉处。下一步导游先是伸出两指到老爷颈部探了探,发现脉搏正常后,他便微微抬起老爷的下巴,让呼吸道保持畅通。
然后没过多久,老爷就在“呃”的一声长叹中,悠悠地自己醒转过来。睁开眼看看头顶围着的一圈脸庞,卜老爷晃晃脑袋,然后在搀扶下缓缓坐起了身。
“是老夫宿疾犯了。”哑着嗓子说出这句话后,卜老爷伸出双臂对长随说道:“扶我回去。”
好端端的一场工业之旅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马车当即将老爷送回了宾馆。在回去的路上老爷一言未发,到了宾馆后他便吩咐下人:去柜上定票,回福建。然后第二天一早,方唐镜便在赤崁码头送别了卜老爷一行。
目送着船只远去后,站在台江边轻摇折扇的方唐镜最终还是无奈摇了摇头。事实上卜老爷的一举一动,包括他到此地后的一系列心理变化,以及为什么有这种变化,方唐镜都一清二楚。
作为缙绅人家的幕僚兼秀才,方唐镜见过太多卜老爷这种“硬核士绅”了。
晚明尽管道德日下,世风不再,大批士人开始明晃晃将钱财田产挂在嘴边但是依旧有很多恪守孔孟之道,行事作风方正古板的君子人物卜老爷就是其中的典型。
所以卜老爷一路行来对此地的种种看不惯,方唐镜是能理解的。甚至卜老爷昨日跌倒的原因,方唐镜也能猜出个七分无非看到曹氏有钱有粮有军械有壮丁,被吓住了呗。
然而理解归理解,至于其他的也就那样了。抛开自己心下那一点鄙视不谈,他方唐镜一个秀才可没资格管得了卜老爷发疯。现如今既然老爷要走,那他也不好阻拦,只好恭送。走了最好,他方秀才还有事要办呢,时间很紧迫的!
俗话说一样米养白样人,这种情况在窑区的工业参观之旅中表现得十分明显。
无论是木纳的农夫,还是精明的商人,抑或是卜老爷这种顽固派缙绅,总之,穿越者发现,只要这些明人参观一趟窑区,就一定会做出各种应激反应。
这些事后的反应,有像卜老爷这种变得更加顽固,更加“反曹”的,然而更多的明人则是被工业化的伟力所震撼,从而变得更加倾向于穿越势力,乐意服从,乐意交流,希翼在这种工业伟力中分到一杯羹。
所以一直以来穿越众都是大力支持窑区工业旅游项目的,这种实打实的震撼,对明人的改造效果,远远超过了文字和语言的煽动效力。
至于说卜老爷这种人讲真,帝国的掌权者们压根没把他们放在心上。每一次的社会变革,会造就弄潮儿,也会产生遗老遗少,这是不可避免的。卜老爷那点能量,还远远不到穿越众操心的地步。
这么说吧:假如明天崇祯和他手下的大臣要来窑区参观,那么穿越众不但会热情欢迎客人,而且在皇上参观完后,还会恭送皇上回朝,绝不会玩阴的。
几年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不是这帮穿越众战战兢兢在大员岛登陆的年代了。
就像后世七十年代实力冠绝全球的美帝一样,在这个位面已经拥有了全方位经济、政治、科技、军事优势的穿越帝国,现在早已充满了自信,根本无惧土著的窥伺和敌意。
无论土著使出何种手段,哪怕明天崇祯和建奴联手杀来百万大军,这些统统都会在战舰、巨炮、后膛n、化肥和电子夜视仪面前被绞杀,被粉碎。
所以卜老爷走了,轻轻地,没有带走一片云彩。繁华的赤崁码头依旧人潮如织,轰鸣的窑区依旧在喷吐出巨额的财富,没有人在乎卜老爷带走了什么样的阴谋和不甘。
至于说方唐镜同志这位不第秀才,依靠聪慧和潇洒颜值混社会的幕僚,他还有东家交待下来的很多事要办。所以他这次不会再回福建了,等所有事都办完,他会登上去杭州的客船,直航自己老家。
送走老爷后,方唐镜带着小厮转身又去了窑区。
和卜老爷不同,方唐镜只是一个家道平平的落第秀才,他前半辈子没有感受到多少皇恩浩荡,也没有享受到任何权利秀才就像参公编制一样,看上去也是人,但是内核很软,其实并不是统治阶级的一员。
所以方唐镜毫不掩饰对大工坊的兴趣。他没有历史包袱,他喜欢这些精妙的机器,他能感觉出这些机器背后巨大的,能改变社会的力量最重要的是,他不但不排斥这种力量,还想从中获得好处。
另外,即便是只出于工作需要,接受新事物也是他职责所在幕僚需要随时了解各种社会上的新信息,以便在东家有需要时提供意见和建议。
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方唐镜就泡在了窑区。
他不但挨个参观了所有允许旅客进入的工厂,还抓紧一切机会在导游那里咨询,试图搞清楚这些机器运作的原理。
只有三十岁的方唐镜理解能力还是很强的。在导游的介绍下,他现在至少明白了一些笼统的概念:所有机器都分两部分,冒黑烟的那部分是“体”,是出力的,就像骡马其余部分则是“用”,负责具体操作,就像马车。
不光如此,方唐镜还大体计算了窑区一些工厂的产出。结果当然是令他咂舌的:无论什么零件的月产量都是以千或者万计算的,即便是一座普通的轮窑,每月的出砖率也在几十万块这已经超过杭州附近所有砖窑加起来的产量了。
越深入了解,方唐镜对曹氏的潜力就越发看好,而这又导致他更加深入地了解此地。所以直到一个星期后,方唐镜才结束了对窑区的调查。
在宾馆休整的两天里,方唐镜拿起笔墨,将这段时间以来对大员社会的调查结果,数据,以及个人看法等等都详细记录了下来。这是很重要的资料,回去后是要和东家详细讨论分析的。
休整结束后,已经心里有底的方唐镜,便开始了他来大员的最后一项工作:和将军府正面接触。
接触的方式很简单,前文也已经说过:方唐镜只需要走进赤崁区政府政务大厅,然后找到大客户窗口就可以了。
所以他也是这样做的。
过程很顺利。抛开跟着卜老爷办的对公签证不谈,方唐镜本身代表的也是杭州的一户缙绅人家。
所以当他来到窗口自报家门,并递上自家老爷的帖子后,他很快就被人请到了会谈,面前放上了清茶。
穿着对襟短褂的一男一女接待员很热情,他们不但拿出了一些赤崁区政府印刷的招商引资文件,还对着文件上的条款一一给方唐镜做了解释,以便客人能理解诸如“轻工业”这样的新词。
总得来说,穿越国眼下的招商引资活动是不设门槛的。也就是说只要来的客人有钱投资,那么穿越众是不在乎对方的政治属性的:哪怕对手是卜老爷那样的反动缙绅。
这种招商思路也是年初在大会上才扭转过来的这之前由于盘子太底气不足,所以商务部是不敢对缙绅放开投资渠道的。
现如今不一样了:只要老爷们敢来投资,穿越众就敢卖给他们商铺、住宅、田产和商品代理权。这样一直纠缠下去的话,等到摊牌那一天,老爷是翻脸还是不翻?
翻脸的话,之前所有的投资和生意可就没了不翻的话,无非是对不起崇祯大大,老爷您自己决定吧
方唐镜没这方面的顾虑,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家老爷是什么德行。虽说和卜老爷是同年,但和一生坚守孔子之道的卜老爷不同,自家老爷一生最爱得却是孔方兄,所以在利益面前老爷会怎么选,方某人用脚后跟都能猜到。
方唐镜接下来又在政务大厅泡了两天。
这期间他详细吃透了区政府的招商引资政策,并且在办事员的帮助下,方唐镜还试着挑选了几条适合自家的投资渠道。
这几条投资路线都是关于轻工业方面的,需要两头操作:一边在赤崁投资商铺和住宅,一边在杭州当代理商或者直接投资工坊。
到了这个地步,方唐镜这次来大员的事项就算全部完成了。剩下的动作需要他回到杭州和老爷商量研究之后,再决定投资何种项目。
搞定一切的方秀才,终于步卜老爷之后也购买了船票,在这天一早,和小厮两人来到了赤崁码头。
轻摇着折扇,方唐镜站在码头上,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这处在他心底里带来无穷希望的土地:“下半年还会来的,到时先置办一套三室一厅再说!”方唐镜默默地想到。
然而俗话说得好:无巧不成书。
就在方秀才准备转身登上栈桥的那一瞬间,他却看到了从街边施施然走过的一个人。
大吃一惊的方秀才当即便扔下手中的古驰鹿皮提箱,疾步奔过,分开路人,冲到那人身旁后大喊一声:“呔!兀那拐子,今日你事犯了,再莫要想跑!”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