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这份感情是何时萌芽,两人之间不仅有着十岁的年龄差,还有着无法逾越的阶级区别,他是帝都的少爷,而她只是平民的女儿。
无数次他搭在窗台上托腮看着她,灵蝶围绕着湖面上正在认真占星的少女,她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他喜欢帝都城的喧嚣热闹,也喜欢蝶谷里宁静平和,但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喜欢她的,至少在为了维护父亲和准岳父利益的那个时候,他没有丝毫犹豫就亲手逼死了蝶镜,他是在之后的某一瞬间陷入了矛盾,并且在脑子清醒过来之前就鬼使神差的将她做成了自己的冥魂,他惊喜的看着重新出现在眼前的蝶镜,哪怕此刻的她已经没有了血肉之躯,但他却那么的开心,声音里有无法压抑的颤抖,开口问她:“你怪我吗?”
冥魂是不会对主人说谎的,她一如生前那般淡然沉稳,用不带丝毫起伏的语调一字一顿的回答:“我不怪你,公子。”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喊过他“小晏”,几年之后,那个追着他喊“晏哥哥”的女孩也永远的离开了。
公孙晏迷迷糊糊的,愕然地站在梦里,视线开始模糊,怎么会好端端想起多年前的往事?难道真的是要死了,脑子里情不自禁的出现了走马灯?真是讽刺,都到了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要让他想起最不堪回首的东西,仿佛老天爷都在嘲笑他的自私自利,让他一步步沉沦在权势的漩涡里,最终失去了最爱的人、和最爱他的人。
掌心的温度还在持续攀升,让他莫名感觉到灼烧的痛苦缓缓睁开了眼睛,摇曳的过往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一张熟悉的脸庞直接出现在他的正上方,公孙晏和云潇大眼瞪小眼的互望了几分钟,混沌的大脑在火焰的影响下恢复正常,他倒抽一口寒气咯噔挺直了后背,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支支吾吾的开口:“云云云云、云潇?”
云潇甩着被他握出血痕的手腕,翻了个白眼:“哎呀,你认得我,力气还这么大,看来是死不了了。”
公孙晏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有一个火焰状的斑纹,之前的那抹温暖正是通过这个法术传遍全身,没等他想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早就急的团团转的罗陵抱着他差点哭出声,后怕的说道:“你吓死我了!本来说话说的好好的,突然你就不见了,旁边巡逻的士兵也没看见你去了哪,我正在纳闷怎么一回事,就看见你的那只冥魂卷着你飞一样的冲向了秦楼,幸亏云姑娘在这里,你胸膛上的伤倒是不严重,就是这毒顺着血液游走了全身,要不是她用火焰护着你的心脉,一点点将毒素逼出来,现在你真的要去见阎王了!”
公孙晏这才看见自己上身缠着的绑带,剧痛涌来,让他低哑地咳嗽了几声,再一次无力的往后仰倒一动也动不了,只能艰难的转了一下眼珠扫过屋子里的人。
罗陵抹去了眼角的泪光,终于松了口气,又道:“昨晚你出事之后萧阁主连夜就派人去了王府保护老爷和夫人,放心吧,他们很安全。”
萧千夜走到云潇身边,抓着她的手腕心疼的轻揉着被抓的通红的皮肤,另一边舒少白和凤姬安静的坐着,苏木也在欲言又止的看着他,在三人的对面,江停舟面容更是紧锁成一团,等不及他自己开口就主动追问:“谁对你动的手?天子脚下,帝都内城,什么人这么胆大包天?”
公孙晏尴尬的咧咧嘴,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人同时挤在一间客房里等他醒来,也不知道刚才那段迷迷糊糊的梦境里他有没有胡言乱语什么丢人的话,赶紧岔开话题接道:“是山市主人文舜身边的影守赤璋。”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所有人的目光都心有灵犀的望向了苏木,他清咳一声赶紧解释:“因为巨鳌认主毫无规律可循,有相当一部分的人在获得巨鳌之后反而会遭逢不测,慢慢的就有人看准了商机,成立了一家叫‘别云间’的护卫组织,按照《周礼·春官·大宗伯》所记载的那般,他们有‘大宗伯’之职,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是其最高领导者,又‘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赤璋’是个代号,也是别云间的六部之一的统领,据说影守之所以称之为影守,是因为他们会一种操控影子的法术,可以连雇主睡觉都守在身侧,别云间立下规矩,如果有人胆敢暗算他们的雇主,那么将不惜一切代价为雇主复仇,所以只要是请了影守的巨鳌主人,基本都可以高枕无忧。”
萧千夜略一思忖,转向公孙晏:“你们很熟吗?”
“不熟不熟。”公孙晏连连摆手撇清关系,扯着嘴角对他笑了笑,“山市入驻飞垣的时候,镜阁要求文舜提供过里面所有人的资料,自然也包括了他身边的影守赤璋,这一点人家倒是没有对我们隐瞒,不过黑市鱼龙混杂,人员的流动更是复杂多变,所以也没办法及时更新,我以为他只是安排人过来找我交涉呢,结果上来就直接下了死手,不愧是黑市的老板,一点不拖泥带水。”
云潇看着这个恢复嬉皮笑脸的公子哥,忍不住抿抿嘴骂了一句:“你少夸人家了,再晚一步我都可以给你烧香了,你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的,起码得给你烧一座金山才够用吧?”
公孙晏一动不能动的平躺在床上,望着上方镶嵌宝石的奢华天花板,眼神忽然恍惚起来,想起梦中那句坚定不移的话——“小晏以后一定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他轻轻在被褥中握拳,却无法感知到冥魂的气息,他是阿镜心中为国为民的好官吗?这些年他黑白通吃,能见光的、不能见光的他都染过指,他的手并不干净,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
他一手建立起了错综庞大的商会,将四大境的商户贯连在一起,在发展飞垣经济的同时,自己吃的盆满钵满。
他甚至被私下里唤作“财神”,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公子,被各怀心思的巨富商贾们捧为再生父母。
空灵的声音隔着十几年的倥偬时光,摇曳在耳畔——“小晏可是我的徒弟呀!”
心被搅得一片剧痛,他终于下定决心扶着床努力坐起身,挺直后背:“他们今天敢在帝都城对我下手,明天就敢在飞垣的任何地方对任何人下手,确实不能再留他们,风险太大了。”
云潇后背发凉的打了个寒颤,小声问道:“一个黑市的老板,这么嚣张敢在飞垣的土地上杀镜阁主,难道真的钱比命重要?”
“因为失去领土的巨鳌会发疯,鳌背上的集市多半也会因此毁灭吧。”公孙晏无奈的笑了,瞄着萧千夜叹气,“黑市本来就是唯利是图的,有利可图的时候和你称兄道弟,一旦你挡了别人的财路,立马可以翻脸不认人,所以我才跟你说终止和山海集的生意往来会牵一发动全身,你看吧,要不了多久闹事的人会更多。”
云潇倒是不同意他的说法,想起之前两度深入巨鳌的场景,回道:“他们赚的钱就已经够花几辈子了,见好就收也没什么损失呀,非得钱滚钱,贪得无厌吗?”
“没人会嫌钱多吧?当你赚到第一桶金,你就不会放手第二桶。”公孙晏一本正经的看着她,云潇张了张口,还真找不到理由反驳他的话,只能哼哼的坐回了位置,萧千夜略一思忖,他的手稳定地持着剑灵剑,默默转动,冷道,“这么多年连飞垣本土的商户都不敢如此嚣张,他一个外来的,不仅违规放任毒品贩卖,现在还公然派人刺杀你,我倒是要会会他,看他手里究竟握着什么样的王牌,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舒少白抬起头,注意着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眼里的光反倒是赞赏的,接话:“虽然不清楚那只巨鳌发疯的时候能不能听我的命令,但现在它就停留在漓水河畔,靠近百沽城附近,距离万佑城也不算很远。”
云潇下意识的看着他,担心的握着他的胳膊:“你要亲自过去吗?”
“嗯。”萧千夜面无表情的转着剑柄,云潇暗搓搓的贴着他,他一低头,看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在盯着他,没等她找理由,萧千夜主动笑了起来,点头:“我们一起。”
“啊?”云潇不可思议的发出一声低呼,没想到这次不用她装可怜对方竟然没反对,萧千夜摸着她的脑袋叹了口气,“你的伤好了我自然不会把你单独留下。”
他望向舒少白和凤姬,略一思忖,罕见的开口恳求:“那些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避开巡逻守卫直接深入到帝都内城,想来是会些厉害的障眼法、潜行术,我去对付山市,麻烦二位暂且留在天域城。”
“放心。”舒少白点头,动动手指似乎在召唤着什么东西,过了一会才道,“我安排了一只鸟魔给你们引路,跟着它就能找到山市,不过巨鳌的口鼻能呼出瘴气掩饰行踪,恐怕到了附近之后你还得自己找找。”
云潇嫌弃的瞄了他一眼,不满的嘀咕:“你就不能安排个正常的东西带路吗?”
“鸟魔哪里不正常了?”舒少白挑挑眉,义正言辞的为自己辩解,“这几年飞垣的魔物都很老实,不信你们去问问军阁各部,是不是巡逻都轻松了不少?”
“啊……”云潇这才反应过来他有着和夜王类似的能力,开心的一拍手,“对哦,只要有你在,飞垣的魔物都不敢闹事了,这不得让镜阁主给你也发点俸禄,毕竟没人会嫌钱多嘛,对不对?”
舒少白给了她一个白眼,反而逗得凤姬哈哈大笑,他一震,却没有说话,缓缓握住了凤姬的手,心底五味陈杂——是的,只有他留下来才能控制这座光怪陆离的孤岛上那些危险的魔物不伤人,可他想保护的其实从来只有一个人,一千年前他就为了她的故乡选择了分离,一千年后,他是否真的能不顾一切,带着她远离纷争,回归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