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匣里放着的是一柄青色长剑,虽然剑身有细细的裂缝,但依然灵力逼人,透出清澈冷醒的光泽,明溪轻抚过剑灵,慢慢的从剑柄下滑到剑穗上——青魅剑是云潇的剑灵,之前被他设计骗走之后就一直未曾归还,它本身是没有剑穗的,是他特意命人打造,将一块上好的珍贵白玉雕刻成萧氏一族家徽的模样,然后精心的改造制作成剑穗被装在了剑灵上。
随后,他翻掌取出袖间那块闪烁着微光的碎片,轻轻一抛将其丢在千机宫大殿的地砖上,镜月之镜和地面撞击发出一声极为清脆的声响,立马就有一抹残影从镜面中掠出,那个人踉跄的摔倒在地,痛苦的按住虚无的魂体,同时谨慎的扫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在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个熟悉的大殿就是白教总坛千机宫之时,明溪淡淡咳了一声,将他的思绪一瞬间拉回,他不可置信的抬头,看见教主的莲花神座上斜靠着飞垣的帝王,那双金色的眼睛正在静静注视着自己。
“朱厌,好久不见了。”率先打破沉默的仍是明溪,他虽然一动不动,一开口却有无形的压力充斥着空气,让这个已经分裂而出的魂魄剧烈的颤抖起来,但明溪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心里不由涌起几分感慨,叹道,“上次我想杀你,日冕之剑的力量贯穿镜月之镜直接摧毁了你的身体,可让我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你逃了出来,虽然是以分魂大法的姿态,但你所有的魂魄都在那一瞬间分离,并且差一点就真的成功逃走。”
他顿了顿,看着地面上那个失去光泽的碎片,眼波里荡起了一丝微澜,复杂难辨:“一直到现在,明明身体已经彻底摧毁,你的魂魄依然没有散去,到底是为什么呢?”
“呵……”朱厌扶着地面站起来,日冕之剑在帝王的身侧威胁一般的旋转着,如果他想逃走,那些金光就能直接击毁他的魂魄,但他知道这个人不会这么做,干脆仰起头和他四目相对,笑道,“分魂大法本来就是被我偷走之后才交给高总督的,我确实是做了些手脚,将它最后几页重要的东西毁去,但这不重要,您特意放我出来,不会只是好奇这种事情吧?日冕能摧毁我的身体,一样能摧毁我现在的魂魄,您为何不动手?”
“上次是真想杀你,这次……我反悔了。”明溪咧嘴回答,指尖再度拂过青魅剑,果不其然是瞥见朱厌脸上一闪而逝的凝滞,淡淡说道,“这东西你还记得吧?”
朱厌没有回答,觉得心底深处某一根脆弱的弦已经被神座上的帝王牢牢捏在了手里,让他一瞬都不敢挪开目光,只能敬畏又紧张的看着他,明溪并未直言,反而是好奇的问道:“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在镜月之镜中被折磨那么久,死亡应该是你梦寐以求的解脱才对,为什么你会想着逃走呢?”
“您本不想杀我。”朱厌看着那柄让他锥心刺骨的青色剑灵,语气也终于无力苍白下去,低道,“以陛下的性格,势必是要将我永远的囚禁在镜月之镜中,您上次特意走进来告诉我‘她找到了’,无非也是看穿了我的心,故意刺激我罢了,既然如此,是什么让您忽然改变主意要杀我?哈哈……只有一种可能,她没死,她还活着,你们不希望我有任何机会再出现在她面前,所以宁可给我解脱让我死,是这样吧?”
明溪以沉默回应着他的猜测,看着朱厌脸上一瞬泛起的狂喜,好像萦绕多时的担忧终于散去,连神色也豁然开朗了不少,这样的情绪转变在他的预料之中,却依然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脱口问道:“朱厌,她活着的时候,是你眼底的毒瘤,你宁可放弃得来不易的荣华富贵也一定要置她于死地,你成功了,可是为什么她死了,反倒成了那滴心头血,让你念念不忘,让你崩溃绝望?”
这个问题,也是朱厌心中的疑惑,但他只是稍微回忆起过去,眼前就是那张如枯萎雪莲般干净纯粹的容颜在闪烁浮动,即使身体已经消亡,还是让他痛苦的捂住胸膛大口喘息。
明溪没有逼迫,他是在自己冷静下来之后才第一次真正的感觉到了心中的那份悸动,低声诉说:“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帝都的曳乐阁,她被个新人误认成客人拉到了凤澡池,我正好和她擦肩而过,第一眼只觉得这真是个漂亮的女人,这么年纪轻轻竟然如此胆大跑到这种地方来玩乐,呵呵,我是个男宠,从来都是来者不拒,也由不得我选择,坦白而言,在见到她的那一眼,我是被那样年轻的身体和美丽的脸吸引了。”
他笑了起来,但是在嘲笑自己,又道:“我玩笑着说要陪她玩一玩,结果被她找借口溜了,我自认为自己这张脸算是被改造成了大多数女人都喜欢的模样,竟然被个小姑娘拒绝了。”
“后来,曳乐阁就发生了骚乱,我稍微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萧阁主的心上人丢了,然后我立马就明白过来她是谁,也第一时间就猜到她的目的,我本来就是高总督安插在风四娘身边的眼线,四娘做事一贯毛手毛脚,一定又是哪里留下了破绽被人追着查到了这里,我真是惊讶她的勇气,在安抚完四娘之后,我便主动找到了她。”
朱厌的目光就是在一瞬变得恍惚起来,嘴角边漾起了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笑容:“靠近之后我才发现她身上有着那种令我无法抗拒的东西,因为她是混血,所以第一次匆匆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察觉到那抹火焰之气,陛下应该听说过,飞垣在坠天之际,是凤姬引自身灵凤之息托举整座流岛平安坠海,那种高尚、神圣的气息从此铭刻在所有异族人的血脉深处,会让天性中的本能产生敬畏和憧憬,我也不例外,可我非常、非常的厌恶这种本能,所以一开始,我也非常、非常的厌恶她。”
他抬起头,目光雪亮的望着帝王,两人迅速交换着眼神,皆是面露复杂之色:“其实那一天我就脱下了她的衣服,要不是被她满身的伤惊了一下,那时候我就可以得到她。”
明溪的手在宽大的衣袖中紧握,忍着一丝怒气不动声色的继续听他说下去:“那么漂亮的一张脸,身上却密布着那么多丑陋的伤痕,有巨大的剑伤,有尚未痊愈的淤青,还有更多密密麻麻的针孔,我整个人都惊住了,但我很快就明白这些伤是从何而来,那一刻我有羡慕有嫉妒,更多的是气愤,她这样坐拥高贵血统的女人,竟然会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搞成那副片体鳞伤的鬼样子,我敬畏憧憬的,竟然是这么一个愚蠢的女人!”
“从那以后,她就成为我眼底的毒瘤。”朱厌是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看似若无其事的补充了一句,只是面上似有几分黯然,却又立即消失不见,“第二次见她,是奉您的命令去天守道伏击逮捕她,我发现她身上的气息变得非常凌乱,自身的状态也很糟糕,那一定是违背血契导致的衰弱,那一瞬间我觉得无比遗憾,异族人到底敬畏憧憬的是什么东西,难道就是这种没脑子一心只想着男人的蠢货?”
他扶着额冷笑,好像那样的回忆至今也能掀起巨浪,让他无法平复,他就这么静静的站了许久,终于重重的闭上眼,说出了帝王最为关心的那次经历:“第三次,是在西海岸那艘商船上,我是在执行完任务之后意外察觉到她的,正巧萧阁主和他大哥不知因何事提前离开,给了我一个绝佳的机会,我潜进了那艘船,很轻易的就带走了她。”
“哎……”明溪下意识的叹气,欲言又止,朱厌只是平淡的笑着,一五一十的道,“她其实是有机会反抗的,是她自己放弃了,那时候她身边带着萧阁主的剑灵,沥空剑相比青魅剑要强上不少,若是真的动起手来,船边风魔的人一定会有所察觉,若是那样我就没那么容易得手,可她不知道在犹豫什么,她没有拔剑,这才给了我机会,我本想直接杀了她扔进西海喂鱼,可是察觉到海底有什么东西在靠近,所以临时改了注意,带她去了附近暗部的秘密基地,黑棺。”
提起这两个字,帝王的脸色一瞬间如黑洞般暗沉,朱厌的脸上露出扭曲的表情,嘴角轻轻一挑:“在她昏迷的时候我就检查过她的身体,陛下可能还不知道吧,她有过身孕,至于是谁的孩子,想必也不用我多说。”
明溪微微低头垂目,遮掩住了他此时的情绪——这些隐秘的私事,他确实不曾听过。
“我本来只是想她死,但当我发现这个秘密,我却更想得到她。”朱厌毫不掩饰的抬起眼,第一次将那天复杂的情绪一根根整理清楚,“正如您所言,她就像一颗长在我眼底的毒瘤,蒙蔽了我所有的视线,我若是不撕开她,就再也看不清眼前的光,所以我不再犹豫,我原本也没打算让她活着离开黑棺,至少在她死之前,我一定要得到她,一定要亲手将那份骨子里的敬畏和憧憬彻底的掐灭,我就看着她在我身下,像所有走进曳乐阁自以为是的蠢女人一样躺在我身下任我蹂躏,那么卑微,那么渺小,那么让人痛快到欲罢不能。”
明溪的眉上隐有震怒,连带着日冕之剑的金光都赫然锋利起来,但随即朱厌脸上的笑就僵硬成冰,捂着脸近乎绝望的颤抖起来:“不,她不一样,一直到死,她的眼睛都还是那么的干净澄澈,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哀怨,我知道血契的代价会引起剧痛,可她竟然就那么一言不发,即使全身都在痉挛抽搐,仍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我是看着她断气的,甚至……甚至还在她心脏补了两剑,至少在那一刻,我不希望她重新活过来。”
明溪紧紧握拳,这样的话他在听来都有如惊雷贯耳,若是被萧千夜知晓,又该如何?
“三郡主告诉我,说我喜欢的人在不久前死了,还让我不要太伤心,呵……我竟然会爱上一个亲手杀死的女人,简直不可思议。”
“胧月……”明溪失神的脱口,叫出这个已经有些遥远的名字。
“从那以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朱厌喃喃自语,用一种伤感的目光盯着地面,满眼都是荒芜,“我再也忘不了她的脸,她从一颗毒瘤变成了我心头那滴血,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我开始不可自制的思念她,甚至抱着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她能平安,希望她能活着,所以在您要杀我的那一刻,我意识到幻想成了真,才会不顾一切的想逃走。”
“呵……逃走?逃走之后去哪里,去见她吗?”明溪心平气和的提醒,眯了眯眼睛,“你要是再出现在她面前,什么后果自己清楚吧?你是想吓死她、还是气死她,又或者是把她逼疯?”
朱厌没有回答,他活着,就是对云潇最大的伤害,他只有永远的消失,才能让时间去抚平曾经的伤痛。
“但是,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明溪轻飘飘的打断他的思绪,在那束目光震惊不解的望过来之时,再次轻轻拂过沥空剑,最终将指尖落在新佩戴的剑穗上,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