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清潭垂下头笑了笑,然后低声轻叹道:
“反常吗?可你方才也说了,守礼守矩、克己复礼、慎独而行的是端虚宫的卓掌宫。
也正如你所言,其实我自襁褓之中便被家师抱回端虚宫。
我曾做了二十一年的端虚宫弟子,亦做了六年的端虚宫掌宫。
而今,我却只想做一回我自己。”
她两世行来,在三界走过。
第一世,太阴幽荧尽到了天生圣神的职责。
她以两仪至阴神力维护三界阴阳秩序流转不歇;
数万年斩妖除魔为己任,不曾片刻畏惧凶险、畏难不前;
她补过天、填过海、也以己身为容器吸纳过天地间凶煞戾气;
亦曾数百年无一日、无一时的停歇,布置天地至阴法阵,以助力未来三界阴阳永远相协;
直至她神陨道消之前,她都始终恪尽职守、护卫苍生周全。
第二世,卓清潭尽到了身为凡间仙门弟子的责任。
她克己复礼,沉心修行,二十年勤勉如一日。
在该做孩提的年纪里,她不曾做过无忧嬉闹的孩提,她日日勤勉、将功课心法熟练于心;
在该做少女的年纪里,她亦不曾做过单纯无虑的少女,从五岁她可以提剑起,便每日手不离剑、就连掌心都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茧。
凡人一世,至今二十一载,她以守护凡间顺遂和凡人百姓们的安乐为己任,逢难必出,天下为先。
而今,她周身灵脉因地心焱火灼伤破损,不得不封住灵脉和灵力保留一线生机;
而为了断绝她与四大秘境之间过于密切的牵绊,亦不得不用端虚宫秘宝镇骨钉入体隔绝八脉。
她于天下已无什么用处,所剩的日子亦不知还有多少。
所以,她想在此生终结之前,真真正正的做一回自己。
——一个敢爱敢恨,直面那颗千疮百孔的真心的自己。
余下的时光,她不再是端虚宫的掌宫,只是一介凡人卓清潭。
卓清潭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拉住谢予辞僵硬的衣袖。
她仰起头看他,乌云如瀑,倾垂于背,一双眼中不复原来一成不变的清冷,更显一派温存。
“谢予辞,我如今这般,难道不好吗?”
谢予辞僵硬的仿佛一块石像,他一动不动的任由她轻轻牵住他的袖口。
有一种无法忽视的灼热,仿佛正从袖口相接之处冉冉升起,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到了他的心口,灼烧得他心头仿佛都跟着阵痛抽动起来。
终于,他那双始终低垂的凤眸缓缓轻抬,与卓清潭水色一片、温润如玉的视线对上。
他的眼中的挣扎意味如此的明显,那是他的理智和情感正在激烈的碰撞。
面前之人原来无欲无求、不为所动的模样,尚且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如今这般情状,让他根本无法再保持绝对的冷静。
可是谢予辞实在是痛过了太多次,亦被伤过了太多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不能相信卓清潭这一次。
她此时前事不知,不知自己是何人,不知自己是何身份,更不知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和责任,所以愿意放下一切与他隐居山林。
但是若有一日,她因什么特殊机缘而找回了前世的记忆呢?
若有一日,九重天上那位圣神帝尊太阳烛照闭关结束,下界来寻找她回天,告知她前世种种一切呢?
那时,她若是知道他并非什么天界仙君下凡,而是一个生而凶煞、还身负足以毁天灭地的鸿蒙紫气的凶神,一向以苍生为己任的她,可还能接受他?
还是会如万年前的过往一般,再度将他舍弃放下,将他的心意践踏?
这一刻,谢予辞想了很多,不可否则的是,他怕了。
由爱故生优,由爱固生怖,有爱固生恨。
他做过天地间的凶神,做过岱舆上的凶兽穷奇,亦做过九重天堕神汀神殿的仙君神官,可是他却始终未能真正勘破凡世中的六妄八苦。
一片静谧中,谢予辞忽然开口。
他轻声说道:“你如今这般,自然很好。但是卓清潭,你不会永远是这般。”
卓清潭怔怔的看着他眼中风起云涌般的沉痛,她看得出他的挣扎、他的痛苦、他的克制,和他极尽努力的压抑。
他眼底翻涌的思绪,居然显得那般痛苦。
卓清潭那只扣在他袖口的手忽然向上一探,轻轻握住了谢予辞的手。
而她掌中的那只手亦是微微一缩,下一刻,他却还是僵直不动,任凭她轻轻的握住。
“谢予辞,你信我。”
谢予辞闻言忽而沉默了,他低笑一声,缓缓轻轻摇头。
他信过她的,她曾是他此生唯一深信不疑过的人。
曾经也是他,哀求着说:“太阴幽荧,你,可愿信我?”
但是她却,不曾信他。
谢予辞目光中深刻的痛意此时再难遮掩,他神情复杂难辨的看着卓清潭,忽然道:
“卓清潭,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明白,我赌不起。
我曾在旁人身上输过两次,便赌不起这第三次。若因你的一时心血来潮——”
他的眼睛猛然睁大,话也忽然间中断了。
因为床榻上的那人,忽然跪坐起来,用那纤弱的双臂揽住了他的腰身。
他怔怔的、缓缓地低下头,卓清潭的乌发此时就停留在他的胸口。
他们的距离那么近那么近,让他居然生出一种离谱的错觉……
仿佛此刻,她是他的,他拥有她。
卓清潭的声音不大,但却十分清晰的从他的胸口处传来。
“谢予辞,我今日种种所言,绝非心血来潮,亦不是拿你消遣。
你屡次问我,为何要与你一道退隐,我业已说过几次。
但此刻,我再说上一次也无妨。你且仔细听清楚——”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我心悦于你,半点参不得假。
谢予辞,我动了凡心。
不是在今日,亦不是在今时。而是从见你第一面开始。”
她轻轻昂起头来,看着谢予辞近在咫尺的清隽容颜。
谢予辞的眉头微微轻蹙,他眼底几种复杂的情绪交融在一起。
有不可置信、有惊疑不定、有惊喜若狂,更多的则是呆滞、不解和不安。
卓清潭忽然发现,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每一次都是谢予辞在迁就于她、守护于她、亲近于她。
如今,也该轮到她了。
其实,不论是数万年前的东海之滨初相见,亦或是月余前的无瑕镇客栈再重逢,谢予辞于她而言,亦是一眼万年。
她明白的晚了,但好在现在,亦不算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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