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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深渊(二)

    “怎么会这样……”焦玄扑到油布上。

    杨在后头眯着眼睛看他的背影,白发的老翁,单薄得不堪一击。不过两三年,那个曾经人人畏惧的国师,竟然就成了这样。

    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光阴更可怕?

    他向前靠近了一步,低声唤焦玄:“国师清醒了?”

    焦玄抱着那团垂到地上的油布,满脸焦虑慌乱:“殿下,微臣似乎是病了。”

    “让太医署的人来看一看吧。”杨漠然说着,又往前迈了一步。

    临平的那个夏天,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山上看见这东西的时候,他只觉得恼恨和疑惑,如今再看,心头却只剩下安然。

    都是笑话罢了。

    不管是国师,还是小祝,又或者他。

    都一样可笑。

    “国师究竟忘了多少事?”杨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好像不这样,焦玄又会立刻变成一个湖涂的无用老翁,“薛怀刃,临平,小祝……你还记得多少?”

    焦玄手臂一松,油布哗啦落地:“微臣都记得。”

    “当真?”杨问。

    焦玄脸色发青,颔首道:“微臣眼下的确都还记得。”

    “唔,眼下啊。”杨听上去并不相信。

    焦玄的脸,即便沐浴在阳光下,也还是越发得铁青:“殿下……”他有满腔的话想要说,可一看见杨的眼睛,就一个字也出不了口。

    面前的人,看他的样子,就像看个年老力衰的牲口。

    “这些个东西,国师到底看出了多少名堂?”杨拿脚尖指了指园子里的东西。

    焦玄回过神来,苦笑了下:“没什么名堂,这只是个解不开的死局罢了。”

    若是老天给他更多的时间。

    若是他拥有数不清的时间。

    也许,死局也能找到生路。

    但现在,显然已经不可能了。

    这条死路,走到尽头,只有虚无。

    苦涩的笑意,在他嘴角生出衰老的纹路。

    杨很想嘲笑他两句,但不知为何,根本笑不出来。

    从临平回来以后,国师大病了一场,病到最后,都说是心病。

    他不肯见人,只埋头解他的“死局”,解不开,便露出颓相,什么仙人不仙人的,他似乎也不想再找了。

    那般丑样,逼得建阳帝发话,要拆他的十二楼。

    圣旨一出,所有人都以为那座塔拆定了。

    可没想到,临到要拆,他便好了起来。

    看来,他终究是放不下。

    杨走到侧边,瞥了他一眼,忽然想起先前进门时听见的那句话,问道:“既然是个死局,那国师为何要说祁太微便是仙人?”

    焦玄闻言,脸色一变。

    杨皱皱眉:“难道国师又忘了?”

    焦玄没承认,但也不说自己记得,只是道:“那两具白骨里,有一具是她的先祖。”

    这事杨还是头一回听说,不觉诧异地道:“竟有这种事?”

    焦玄道“是”,一边唤人来,将油布盖回原处。

    杨还想追问,但焦玄意兴珊:“殿下方才不是还在说,世上根本没有仙人么。”

    “那是两回事。”杨退开两步,往廊下走去。

    日头渐渐西去,灼人的热度也被清风吹散。

    他一路走到阴凉处。

    焦玄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神智清明的他,和往常也没什么太大的不一样。

    他低声发问,叫住杨:“殿下想知道?”

    杨停下脚步,站定了道:“国师不想瞒我了?”

    建阳帝和小祝的事,被国师瞒了二十多年。

    他若是不想说,什么秘密都能被他带进棺材里。

    这座国师府,就是秘密的埋藏地。

    杨说完,不作声地盯着焦玄看。

    焦玄似乎思量了一番,片刻后才道:“请殿下随我来。”

    他竟然愿意说了。

    杨跟在他身后,朝着那间满是秘辛的书房靠近。

    阳光在慢慢远去。

    书房的门,看起来那样得沉重。

    焦玄推开门,先走了进去。

    上一回,他打开这扇门,把里头藏着的东西倒出来给人看,还是小祝忧虑他的死活,亲自来寻他的时候。

    焦玄把那些给小祝看过的物件、古籍、记录……尽数翻出来丢给杨。

    他这一生,都在里头了。

    小祝已死,愿景破碎,养子也成了仇人。

    所有的一切,都虚无得让人发笑。

    可重来一次,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执迷不悟,大抵便是如此。

    焦玄将杨独自留在书房里,关上门,去了太医署。

    那些太医,他每个都见过。

    每个都是废物。

    但他已经走投无路。

    到了太医署,当值的太医们听说他病了,全都露出惊讶之色。什么病,他焦玄自己治不了,还得来找他们?

    几个人将焦玄团团围起来。

    焦玄面露疲惫,靠在那,扶额把事情的原委大致说了一遍。

    太医们面面相觑。

    焦玄问:“怎么样?”

    胆大的,胆小的,都不敢出声。

    焦玄又问一遍:“是什么病?该怎么医?”

    “国师。”终于有人开了口,“这……恐怕并不是病。”

    “那是什么?”焦玄不快地道,“难不成,你想说,我只是老了吗?”

    太医们噤了声。

    焦玄一下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太医署。

    老翁善忘,自然是衰老所致。

    更何况,焦玄早就老得不知年岁。

    太医们认定他是老了。

    可焦玄不肯相信。

    他坐上返程的马车,越想越是憋闷。

    刚到傍晚,街上便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复国军人在宁州,说远也近,京里早就人心惶惶。

    马蹄铁叩在地上,声音越来越响亮。

    焦玄敲了敲马车侧壁。

    “国师?”

    “去一趟十二楼。”

    自从信陵王起兵以后,他就没有见过那座残塔了。

    小祝说要拆,他说再等等。

    结果这一等,小祝比塔先没了。

    这座塔,修了一半,或许还没有。焦玄下了马车,带着人站在塔前,仰起头拿手指比了比高度。

    修不完的塔,见不着的仙人。

    他的宿命,已经刻在那些石凋里。

    注定坍塌,注定是个废墟。

    靖宁伯死在这里,就是为了看他的笑话吧?

    焦玄迎着夜色,爬上了高塔。

    无尽的黑暗,正在悄无声息地笼罩天地。

    三天后,寿春帝姬的死讯传回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