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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0章 好兴致

    人群熙熙攘攘,窃窃私语。声音一浪接着一浪,拍打在太微耳边,震得嗡嗡作响。她挤在角落里,什么也看不清。

    盛夏时节炎炎的烈日,高悬在众人头顶上。

    太微屏息凝神,提着一颗心,慢慢地往前方走去。

    许是见了尸体觉得害怕,她行进间,不断的看见有人惨白着一张脸迎面而来。他们脚下匆匆,面上惶惶,不敢在此多留一刻。

    不过晃眼,如潮的人海便已渐渐退去。

    太微越往前走,身边的人便越少。她目之所及,很快就只剩下了寥寥的几个身影。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皱眉的气味。

    那些人站在那,捂着鼻子,又或捂着嘴,没一会便也要调头离去。

    太微紧紧握着拳头。

    她已经嗅到了血和腐败的味道。

    烈阳下,灼灼的温度,加快了尸体腐烂的速度。这样的炎热,令没有了灵魂的皮囊,崩坏变色,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味。

    太微见过尸体,却没有闻到过这样的气味。

    她有些恶心。

    不知是紧张带来的,还是这股味道带来的。

    她在距离城墙还有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周围空荡荡,已经没有多少人,零星的几个也都只白着脸,在悄悄张望。

    ……看来长喜听来的消息是真的。

    建阳帝将尸体挂在了城门口示众,明令不许人为其祭拜收尸。

    是以尸体挂在那,叫太阳暴晒着,却无人敢上前殓尸。

    太微胳膊上挎着一只小小的竹篮。

    她低着头,站在人旁,装作路过,朝着城墙上的尸体望了过去。可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只老鸦。

    日光下,那扁毛畜生的黑羽泛着紫蓝色的金属光泽。

    它的长喙,黑漆漆的,像是被火焰狠狠燎过。

    太微眼睁睁地看着它张开翅膀,滑翔般自远处飞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尸体的肩膀上。它的爪子,紧紧抓住了尸体的肩。

    那沾满血污的衣裳,在它的爪子下,显得愈发得狼藉不堪。

    “呀——”地一声,这只乌鸦收起双翅,一低头,啄食起了尸体上的肉。

    人死如灯灭,尸体早不会呼痛。

    可这场景落入活着的人眼中,便太过惊骇。

    太微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她看不清那具尸体是不是师父。

    那些血污,那些猛烈灼人的阳光,那些被腐物吸引而来的畜生,都严重影响了她的认知。

    太微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

    但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她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她心里雷鸣电闪,惊涛拍岸,是要溺死人的大动静。

    屏住呼吸,太微往前走了一步。

    既然已经来了,便没有现在回头的道理。

    她低垂着眉眼,再次抬起了脚。

    可这一回,她的脚跟才碰到地,便定住了。头顶上的太阳,仍然还是先前的模样,火红而滚烫,但太微身上却沁出了冷汗。

    不过是瞬息间的事,那层冷汗便涔涔地布满了她的背部。

    她僵直着身体,挎着篮子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她身后的人,站得很近。

    有只手,带着沉沉的力道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五姑娘怎地这般好兴致来看个死人?”

    他立在她身后,低着头,几乎靠在了她身上。他的呼吸声,近在她的耳畔。

    大庭广众,青天白日之下,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拨开了她颊边碎发:“五姑娘很热?怎地出了这一身的汗?”

    太微闻言,强自镇定,一偏头躲开了他的手。

    她转过身来,白白一张俏脸,淡红一抹樱唇,尖尖下颌,在天光底下有种鬼魅般的美。

    薛怀刃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太微回望过去,紧了紧手。

    他穿着常服,一身闲适,不像是有公务在身,反像是出门闲逛的样子。

    炽热的烈阳底下,他微微一笑,忽然道:“怎么,换了身衣裳,五姑娘难道便不认得在下了?”

    他幽幽叹口气:“由此可见,五姑娘满嘴谎话,实无一句可听。你但凡说的有一字是真的,便不该如此。”

    说着话的时候,薛怀刃唇边还带着笑意,可他的眼神,冷得要命。

    太微叫他看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说什么爱慕多时,却连人也记不得。”

    “薛指挥使。”太微别开脸,极轻声地说了一句,“我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您。”

    他是一直都在,还是才来?

    他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而且她今日这副样子,他是怎么一眼认出来的?

    太微有种白日见鬼的感觉。

    她过去竟不知道,薛怀刃是这样阴魂不散的家伙。

    太微心里很不痛快。

    这时候,远远的走来了两个人。

    一个很高,一个更高。

    更高的那个,怀里抱着一把绘牡丹花的紫竹伞。

    两个人,并肩而行,逆光而来。

    这场景落在太微眼里,眼熟极了。

    她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就是如此。

    抱伞的那个,名唤斩厄。

    背着箭囊的那个,叫做无邪。

    她全记得。

    ……

    太微垂下了眼帘。

    她初遇薛怀刃的时候,薛怀刃只是个花匠,孑然一身,身无长物。

    他身边没有护卫,没有侍从,没有任何人。

    不似现在的他。

    虽然他们是一个人,但对太微而言,终究还是不同的。

    太微后退了一步:“薛指挥使若是无事,我便先行告辞了。”

    薛怀刃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等等,五姑娘这便要走?”他笑了起来:“莫不是在下扰了五姑娘观尸的兴致?”

    听见“观尸”二字,太微杏目一敛,咬紧了牙关。

    薛怀刃漫不经心地笑着,摇摇头道:“时辰还早,五姑娘不必着急,走近了慢慢地看吧。”

    他说的,像是要去赏花。

    若是不知他身份的人,初次见他,一定会奇怪,以怪僻狠戾、手段残暴闻名天下的镇夷司指挥使,竟然会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年轻人。

    他身上还带着少年的张狂和青涩。

    那些复杂微妙的东西,令他的好看,也变得复杂了起来。

    只是那复杂底下,始终带着阴郁凉薄的寒气。

    他的好看,是冷的。

    冰冷冰冷,深井幽泉一般。

    像个雕琢精美的假人,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