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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放粮赈灾 藩镇苗头

    “啊?”王朴大惊失色,他还指望关宁军能匀一些粮食出来赈灾呢,这下恐怕没戏了。

    将军盔的缨领下,是吴三桂那圆盘玉面,挺直鼻梁如崖峰从中断开一双刀子般的深邃眼眸,他点了点头,挑了挑剑眉便道:“好兵,纹丝不动,足一更时啊。”

    “这定桩的功夫我服,欸,你别说,越看越不简单。”抬头一望城楼上的神甲营哨兵,火炬下那份山动不移的气势迎面压迫而来,前锋营节制周遇吉由衷赞道。

    “听人说,王朴长于练兵,但他用兵却十分呆板。”吴三桂若有所思道。

    “而且,必定是个书呆子。”周遇吉突兀道,听吴三桂轻咦一声,遂又笑道:“这般站岗样子是做的很好看,但是这么一动不动的,恐怕偷袭起来也是方便。”

    “呵呵呵。”吴三桂不禁露齿讪笑起来,两指往嘴边两撮小须缕下,脑海里浮现一个清秀小生的倔强神傲,神甲营王朴据说才弱冠之年,从前只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横竖不过读了几本兵书而已,居然敢有陷阵之志,果然少年可畏,不鸣而已,一鸣惊世啊。

    城楼上传出异声,仔细听来似那成群披甲军士往这边来,吴三桂和周遇吉对视一眼,皆抬头凝视。

    王朴透过城墙垛口往城下看去,却是一排民房,院落里密密层层的兵丁围篝火合膝而坐,其中许多人都留意到城墙上的动静,齐向这边抬头,通州城乃市埠而非要塞,城墙较为低矮,仅两丈余而已,故而城下那些面孔清晰可见,火堆映照下满是阴郁不善。

    王朴凝目来回寻觅城下这支官军的将领,身后赵肖遥指远处一颗枯裸大树,提点道:禀大人,在那边树下,共两个游击。

    “嗯,两位游击将军啊,你们居然敢怠慢。”王朴回头怒视左右,斥道:“还给人家吃了闭门羹。”

    “大人,你请留意些,这两个游击一看就不是好鸟。”赵肖突兀进言道。

    “哦。”王朴奇道:“你这话是怎么说。”

    “我们这般将他作践,两个却都不气恼,还赖着不肯滚球,定所图不小。”

    “嗯,也许是看在了叛军财宝的份上,大利当前顾不得与我们计较吧,闻腥味的猫不嫌刺。”王朴冷笑道,叛军化整为零,神甲营追剿了这么多时日,却是收获寡淡,徒耗粮草而已,如此棘手官司他就不信关宁军有能耐破解。

    “在下神甲营节制王朴,敢问城下的友军,主将是哪位。”王朴突兀大声呼唤。

    “我家主将乃是周遇吉,关宁军前锋营在此。”一声洪亮的回话振聋发聩,一位铁塔般的汉子从人群中跳了出来。

    “哦。”王朴低眉苦想前世记忆,在贫乏史料中却并无所获,当下也不在意,只以为是个籍籍无名之辈,便道:“请他过来叙话。”

    “你,你这小娃娃原来就是王朴吗,嘿嘿。”这铁塔汉子不知何故,竟当面要与王朴难堪。

    “怎么。我年纪轻不好吗。”王朴却无所谓的笑道。

    “嘿嘿嘿,还真别说,你长的不丑,大姑娘似得。”这铁塔汉子言罢,周围关宁军的兵卒皆哄然大笑起来。

    “大人,你一句话,我手铳打他左眼,绝不偏右眼。”赵肖在一旁拱火道。

    王朴听赵肖话中并无火气,回头就瞥见他一脸坏笑,不禁暗骂:“这家伙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唉,我是贵族,世禄公卿你懂不懂。就我这家世,长这样算威武了,你个粗坯懂个锤子。”王朴佯作一脸鄙夷之态,明人格外讲究家世出身,尊卑有序,在山野匹夫跟前,他这说辞犹如刺透骨髓,会心暴击。论起嘴欠不饶人,古人哪是他这现代人一合之敌。

    “俺不懂。”这铁塔汉子愣怔片刻,随后暴吼一声,气呼呼转身疾走,躲进屋内不肯出来。

    “我家主将叫吴三桂,东安营。”却有另一个小军官越众而出,也报了主将的姓名,东安营是个军户编练而成的小营,声名不显。在神甲营和前锋营这两支大明一等一的精锐跟前不免弱了气势。

    “呦,居然是吴三桂,久仰大名啊。请你转告吴将军,王某略备薄酒,请他赴宴共商讨叛大计。”王朴这回脸上故作惊喜之色,仿佛果真对吴三桂这个无名之辈仰慕已久一般,城下在场余众皆暗恼王朴小儿睚眦必报,好逞口舌之争。

    “是,卑职记下了。”这个小军官恭恭敬敬叩首,倒似一个知书达理的秀才文士做派。

    听说王朴只邀他这位靠联姻巴结新起的无名后辈去赴宴,倒将声气广远的前辈宿将周遇吉晾了一旁,吴三桂对这个小军官问道:“刘把总,你看他是什么意思。”

    这个小军官想了想,回道:“禀大人,这人想离间你和周游击。”当下便把方才王朴与前锋营把总葛九引的斗嘴,前后详细说了一遍,这个小军官长的精廋,却是个口齿伶俐的,如评书一般顺便还抒发了一通见解,这在军中倒不常见,不难看出吴三桂御下蔚为宽纵,以至于手下们不觉间略显放肆了。

    “呵,牙尖嘴利的小儿,实在叫人失望呀,原本还道这家伙能是个耿直汉子,孙老看走眼了。”周遇吉嘴里所谓的孙老是指帝师孙承宗,他们在临出发前孙承宗托人送来一封亲笔信,苦口婆心的叮嘱他俩,信中说:王朴惊才艳艳,谨怀报国赤心,奈何少年心性,进取有余而欠思虑,不免与朝中诸公过于牵扯,帝疑之,隔阂日盛,实为无辜,劝君等与王朴部竭诚相助,其人重情义,将来辽东万一有变,可赖神甲营救援。

    “孙老总把武人往好处想,这个王朴野心勃勃,绝非善类。”吴三桂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哦,何以见得。”

    “周大哥听说过王朴悖逆父母的传闻吗。”

    “嘶,有这事?原来是个逆子。”周遇吉倒吸一口凉气,讶然咋舌道:“怎的朝廷还敢用这样的人。”

    “我也奇怪,但是看了京畿守御这般糜烂,想来是不敢动他吧。你看他千里勤王,还一战成名,但凡做大事敢为人先者,非大奸即为大忠。他都不孝了,那忠君实不可指望,那就只剩下野心这一说。”吴三桂苦笑道,在军马开拔前,他那外公祖大寿亲自去山海关城下给他践行,私下交待了几句怪话:王朴若忠于朝廷,便不得留,尽力而为之。

    吴三桂在路途中念念不忘这一番意味深长的怪话,近些年的关宁军渐呈藩镇苗头,外人以为他们富贵险中求而已,实则是骑虎难下,大明朝杀起功勋来可从来没有过手软啊。故而外公的怪话他听出了弦外之音,关宁军要养寇自重才能自存,若是神甲营把贼军剿尽,甚而屡破东虏,关宁军便处境堪忧。有两条路可破此局,其一,拉神甲营下水,一起养寇自重。其二,听说皇帝甚恶王朴,正可寻机除掉他。

    “哎,朝廷用人太失策了,王朴和左良玉比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这,这般可不妙。”周遇吉忧心忡忡道。

    “咱们若能除掉王朴,皇帝会不会重赏我们呢。”吴三桂轻声嘟囔了一句。

    “就像除掉满桂,赵率教那样吗,哼。”周遇吉怒瞪了吴三桂一眼,冷哼道,他只是为人重情义,又不是呆蠢,近些年祖家和吴家排挤同僚,与满桂,赵率教等人不和,满赵两人就蹊跷事儿一桩接一桩,他是关宁军的老人,自然是早闻出味儿不对了。

    “周大哥,你这话却是没来由啊,小弟我不懂。”吴三桂作不解状,叫屈道。

    “你,你若不懂,那真是老哥我太多疑,在此赔罪,但,老哥有些话不吐不快。”

    “周大哥,请明示。”

    “我一个粗鄙武夫,哪会玩明示暗示那文人的一套,只不过唠叨碎嘴而已,咱们辽人就剩下这么点人了,你是咱辽人的年轻一辈中有韬略的,家世也有,缺的是一个夸功机会,哪天东虏再打过来,记得要有骨气,别给辽人,咱辽军丢脸。”周遇吉和颜道。

    “是,周大哥所言极是。家父也是般说过的。”吴三桂嘴上连声附和,心里却在暗暗嘀咕:记得要有骨气?这话是何深意,他是说大凌河新城会失守吗,还是说怕我会降了东虏,哼,老棍棍太也不识好歹,怪不得外公要将他赶走。

    “如今东虏的血海深仇又有几人还能在意,嘿嘿。”周遇吉憾然摇头不已,许是念及苦涩处,眼中微有莹润。

    光溜溜的街面,唯有巡逻人马身上甲胄齐震给了通州城些许生气,王朴吩咐亲兵连夜去备酒席,左右无不错愕,林昌兴问道:“王朴何故在意这吴三桂,他是什么了不起的来头啊。”

    “怎么吴三桂不该请吗,他好歹是个游击。”王朴奇道。

    “我明白了,大人是想离间吴三桂和周遇吉两人。”刘一山作醒悟状道。

    “那,那可属实是妙计也。”林昌兴也回过味儿,顿时心折不已。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这事做的不对。”王朴蹙额问道,他也不是呆蠢,林昌兴言不由衷的痕迹太明显了。

    林昌兴瞥向刘一山,后者却在斜望屋梁角落蛛丝。

    “但说无妨,我何时有因为说真话怪罪别人。”王朴催促道。

    “大人是不是和吴三桂有过往交情呢。”林昌兴却反问道。

    “那当然没有。”

    “那大人怎么可以夜里请他来赴宴。”

    “啊。”王朴恍然,这三更半夜的请人来吃饭,确实不合理,且还是突兀的邀请,不给人留下准备的余地。念及此,不禁羞恼道:“我睡迷糊了,听到吴三桂这个名字,就失了分寸。”

    “不妨,旁人皆以为大人是在故意耍人家呢,我们明天再说把。”林昌兴一脸嘚瑟的阴笑道,心里却在琢磨:大人一定是在哪里听到过吴三桂,只是个中情由难以示人,这倒是古怪啊。

    王朴点了点,正当时要叫停备宴,却有亲兵禀报吴三桂在城外求见。

    冷风嗖嗖的城门下,专事接待的亲兵王五持手令,命值守兵卒打开了城门。从城外鱼贯进来十余轻骑,当先一个面如冠玉,眉宇含威的小须汉子,全身披挂淡蓝色的棉甲,一望即知非凡的神骏坐骑踏蹄不急不缓,从容而不失翩翩,令人见了无不打心里称赞一句:这便是人中龙凤啊。

    “请将军勿要难为小的。”城门口,亲兵王五坚称要搜身才给放行。

    吴三桂左右皆脸色大变,更有一人呵斥道:“笑话,你家王朴也是个游击,摆什么宰相架子。”

    “放肆,王节制是我大明一位功高无两的大英雄,我来求见于他,怎么能失了礼数。你在此括噪,失我体面,自领军法吧。”吴三桂却偏过头对这名手下恼道。

    这位因一时嘴快而惹了官司的吴家亲兵却是冲着王五怒目,而后又向吴三桂行了千礼,拔出腰刀在手指头上划了下去,顿时手背血红一片,盈盈而落。

    “我部规矩小,没讲究之处请海涵。”吴三桂面呈谀色,讪笑道。

    “哼,我家大人请吃酒,这是多大体面,非要嘴欠,这么不识抬举。”王五心中对这吴三桂顿生鄙夷,原来是个没卵子的废物,深夜给你爷爷添堵来了。

    吴三桂左右亲兵们身子皆在隐隐颤抖,甲胄上的铁片摩挲出声,握住刀柄的手也咯吱咯吱作响。唯有吴三桂本人始终气定神闲,宛若未闻这些无礼的风凉话。

    王五仔细搜身完了,缴了诸人的器械,便领了他们在大街上走,吴三桂左右顾盼间,心里暗暗纳闷,便问道:“城里面的人哪去了。”

    “宵禁了呗,这还用问。”王五回道。

    “城内官员也同意宵禁吗。”

    “还城内官员,都死了,没死的,也都跑光了,前些日子,这座城刚刚陷于贼手,我们又夺了回来。”许是难得撞到一个游击与他唠嗑,王五今夜谈兴甚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