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欢的一番话让李思衍的情绪不免受到了影响,现在已然是灭国之际,朝廷上下依然是积弊难除,各怀心思的臣子们各怀心思想着最后捞上一把,或是谋算着能否从中获得利益。而大汗倒是一反常态的积极备战, 可惜的是有些迟了。
“殿下以为我朝胜算几何?”议和队伍在过了南朝第一道封锁线后,他们继续南行,李思衍沉思良久问道。
“左丞以为呢?”脱欢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其道。
“当下我朝虽然困守孤城,但兵精粮足,而南朝千里远征早已兵马疲惫,又不习惯中原水土,粮草辎重皆需从江南调运,不可持久。两两相抵, 我朝起码有五成胜算,只要坚守不出保持实力,待到寒冬到来之时,南朝的粮草便难以支撑,此时必迎来转机!”李思衍道,“届时南朝或者无奈退兵,寻地避寒,等待来年再战;或是与我朝达成和议后,撤围退兵。”
“左丞对前景还是十分乐观啊!”脱欢呲笑声道。
“难道殿下对击退南朝并无信心?”李思衍却笑笑反问道。
“呵呵,本王只是一个闲散人,对时局了解甚少,难以做出判断。也只能说说过往亲历之事!”脱欢知道李思衍是大汗的近臣,自己的言语说不定就会传到大汗的耳朵了。而自己曾经是大元汗位最有力的竞争者,若非自己在江南经营不利, 且真金得到一众汉臣拥戴,当下坐在汗位上的也许就是他,因此铁穆耳对自己是严加防备,说话自然要谨慎些。
“南朝皇帝起家于卫王帅府, 至琼州后仅用一年便收复诸俚,建起一支精兵,将追击残宋行朝的刘深打的丢盔卸甲,重伤而逃,连帅船都被夺走。在其后的崖山之战中又击败平南都帅张弘范所领大军,其兵败身亡,十万大军几乎损失殆尽。”
“以后的十数年间,本王也数次在江南调集重兵征剿琼州,但是屡战屡败,折损了无数精兵,却都未能登上琼州半步。最后又抽调最为精锐的襄樊水师,汇集数万大军,在宣慰使阿里海牙率领下讨伐琼州,其可是我朝名将,深受先汗的信任,镇压西北叛军,灭金平宋未尝一败,可此战被困于孤岛无法脱身,最终自杀殉国。此役后我朝也再无力征伐琼州, 众军对琼州无不畏惧,行舟海上也是远远绕行,不敢靠近!”
“想想十数年间,我朝多少勋臣名将折戟沉沙于琼州,将一世英名葬于滔滔海波之下。可那时其占地不过一州,军民不过数十万,兵不过数万。而今其占据江南和川蜀、中原,管民千万户,拥有上百军州,水、步、骑军百万。而我朝而今只有大都一座孤城,左丞以为能守得住吗?”
“确实很难,可南朝几十万大军囤聚于此,消耗甚重。即便其坐拥江南富庶之地,也难以支撑。而其即便自恃勇力攻城,我朝大军凭城据守也必会给其造成巨大伤亡,恐其也难以承受。况且待秋风一起,我朝上草原诸部便可大举南下勤王,其亦只能撤兵。”李思衍点头称是,却又道。
“当然如此最好,可左丞自己信吗?若是伯颜尚在,或许有扭转乾坤之力,可惜其已死于奸人之手!”脱欢叹道,“伯颜死去不过数载,各行省的镇抚军已经糜烂不堪,与乌合之众无异。那些号称精锐的达鲁花赤军也徒有虚名,敲诈勒索皆是行家里手,却连匪寇都无力剿灭,只能通过贿以金钱送其出境。至于侍卫亲军又有几支能战,大多不过是耕地犁田的农夫而已。”
“也许吧!”伯颜之死本就迷雾重重,李思衍又听脱欢说其死于奸人手中,而朝廷声称其死于南朝的暗杀,这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隐情。但他不敢深问,只能含糊道,“安童与伯颜二相可称我朝两根栋梁,现下二去其一,独木难支啊!”
“我朝之中也就伯颜能与南朝皇帝相较一二,若当初大汗听从其建议,凭借长江天险修筑城垒,恢复沿江重镇城防,或许还能实现南北分治。可惜奸佞误国,此策半途而废,以致当下在中原求一立足之地都不能!”脱欢痛心疾首道,“伯颜数次率军讨伐西北叛王,草原诸部对其无不敬服,他一去,再无人能够统帅调度诸部,勤王之事多半只是虚幻了。”
“往事已矣,斯人已去,皆不可追!”李思衍也跟着叹口气,才又请教道,“殿下与南朝皇帝相互征伐十数年,当熟悉其战法,可其为何围城数月,却只围不攻,又是何意呢?”
“左丞以为两军未有交兵,便是无事吗?而今南朝的进攻早已开始了!”脱欢看傻子似的撇了其一眼道。
“这……下官不解,还请赐教!”李思衍被鄙视了,愣了下道。
“左丞乃是南朝进士出身,可读过兵书?”脱欢问道。
“下官曾有涉猎!”李思衍答道。
“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城为上。左丞当知其中道理。”脱欢道,“南朝数十万大军陈兵城下,便是示威;其以飞球不断飞越城池,也非仅是察看城防,也是意在恐吓城中军民,几颗炸弹扔下来便以让城中人心惶惶,大汗避于园囿,城中富贵人家也纷纷挖掘地洞避险,想来左丞也不能免俗吧!”
“是的,自南朝飞球在京师抛下炸弹后,内子便惊慌不已,担心家人的安全,便也在院子中挖了个地窖藏身。”李思衍觉得有些丢脸,有损自己的清名,便将责任推到了夫人身上,讪笑着道,“不过也不止是防备南朝飞球,下官住在城南,敌军时常向城中发炮,常有流弹落于宅子附近,也是以往万一。”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枪炮无眼,不知会落到谁的头上,本王不仅在花园中修了藏身的地洞,在内院和外院皆加修了石室用于就近避炮。”脱欢挥了下手道,“想想我们居于皇城都惶恐不安,那些守城的军卒却要直面南军炮火。而那些居于外城的百姓家宅狭小,哪里有地方挖洞藏身,更不要说那些居无定所的流民,他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嗯,南军的炮火没有规律,且四城皆遭到过炮击,的确弄得人心惶恐,走在路上都要时不时看看天。”李思衍苦笑道。
“这便是南朝的攻心之策,不断的以炮火袭扰,就像在我们每个人的脑袋上悬了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时间一长不免人心浮动,士气低落,那些缒城而死的人中不知有多少是受不了这种折磨,才不惜性命的要逃出城去。便是本王一出城门都觉的轻松,起码不用担心南军的炮弹会落到自己头上!”脱欢在头上比划了下言道。
“殿下所言极是,这实在是中折磨,长久如此好人都会被逼疯的。”李思衍十分认同地道,“那城中怪事连连,是否也是南朝的攻心之计,让他们潜伏于城中的探子有意制造和散播出来的呢?”
“不无可能!”对于能举一反三的李思衍,脱欢十分欣赏地道,“麋鹿生性胆小,稍有响动便会慌不择路的四散奔逃,本王狩猎时也曾遇到过撞树而死的麋鹿;城里有多处海子,周边草木繁盛,狐狸也不鲜见,而趁黑溜到城中觅食被更夫遇到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但是这些本是平常的事情,经过有心人编造和传播就成了鬼怪作祟,预言祸福凶吉了。而他们暗中推波助澜的目的就是在民间制造恐慌,以为我朝寿数已尽,南朝当兴乃是上天的意思,鼓动百姓反对我朝,在他们攻城时不加抵抗。”李思衍接言道。
“左丞说的是,可是坊间传闻也并非皆是虚妄之言,许多事情皆是事实,真真假假让人难以分辨,而这也最容易让百姓轻信。说起来,还是我朝治理无方,权贵们行事不知收敛,给了南朝传播谣言可乘之机啊!”脱欢言道。
“但愿我朝度过此劫后,能够上下同心,励精图治,重振国威!”一番对话后,李思衍也对前途感到黯淡,心情沉重起来。
他也清楚朝中权贵有诸多不法之事,有人在国难之时仍然夜夜宴饮,挥霍无度,全然没有报国之心;有人则借机倒卖物资,贪墨公帑,中饱私囊;还有人仍不知收敛过去的霸道行径,强买强卖,掳人妻女,甚至欧伤人命,引发民乱。
而军将纵兵劫掠民户,奸**女,强占民房的事情更是屡见不鲜。这些事情官府不是不知,但是无力禁止,即便告到御前,大汗也往往会以正是用人之时,不宜加以惩治,以免激起兵变为由而放过,如此反对让这些人更加横行无忌,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唉……”李思衍进入故城,守城的南朝军卒不仅收缴了他们的兵器,还得牵马入城,这对于大国使臣称得上是莫大的耻辱。而他却不敢反抗丝毫,不禁长叹口气,突然想到若是当年自己没有应诏入仕,而是留在江南,也许就不是此等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