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八月十五中秋夜,焕天教在洞庭湖上策划发动了一场袭击。国舅刘越的巨型豪华游船上,各路达官贵人随身财产及国舅的礼品金库遭到洗劫。焕天教成员陈楠在留下善后过程中不慎引发火灾,进而导致大规模的恐慌和人员伤亡。好在危急时刻刘越稳住局面,将这场人祸的危害控制在最小程度。
楼船遭劫后,陈楠被事发当晚的目击者认出,从而被捕。刘越决定立即提审陈楠,放任其学生易泓镜对陈楠施加严刑,陈楠不愿受辱选择自尽,关键时刻被刘越拦下。
本章正文10616字。
【本章正文】
岳阳知府孙均焦头烂额。
这烫手山芋已经不是在手上,而是摊开来糊在他脸上了。国舅爷的船,在他的辖区里被劫财焚舰,他是万万脱不了干系的。贬黜只算小事,若国舅爷把火发在他身上,他全家老小也不够当年的这位平北将军、如今的两朝国舅撒气的。这条楼船从杭州一带出发,一路行驶,没出一点乱子,怎么就偏偏到洞庭湖里出事了?要说的话,洞庭水师归湖广总督节制,国舅爷楼船的安全自然也归他保障。可听说是国舅爷自己拒绝了湖广总督的保卫建议。好嘛,那总督自然撇得干干净净,国舅爷怪罪他就是打自己的脸,那么就剩下他这个岳阳知府被架在大火上烤了。好端端的洞庭湖,风景秀丽气候宜人,怎么就无端出来这么多贼寇?作为地方主官你难辞其咎!
但是!据清晨来报信的军士说,昨夜的贼寇是里应外合做下的案子。具体细节尚且不明,但岳阳知府几乎可以断定,昨夜事发之前就已经有不少贼寇混到楼船上了。那么,这些贼寇必定是沿途在各个口岸停靠时混入其中的。如此一来黑锅就不是他一个人的,沿途府县均有不可推卸之责任!那些繁华渡口的官员他是比较熟悉的,有些人朝廷里有关系,如果和这些人绑在一起,说不定国舅爷就不会下死手。而自己背景不够硬挺,连进士及第的恩师前年都被贬了两级,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冷静!泰山崩于前而心不乱!眼下消息还没传出去,最迟今晚,就会有沿途口岸官员派人或者亲自来他岳阳府给国舅爷请罪。不过,请罪只是口号,开脱才是本质。哼,你们一个也别想摘得干干净净,这一队罪员里,少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岳阳知府暗暗打定主意,在他们的人来之前就把他们全拖进来。
当然,事情是在他地盘上出的,他首当其冲。但是,根据唯物主义辩证法——尽管此时还没有人提出辩证法——危难当中也包含着机遇,只要把握住客观规律,发挥主观能动性,就有可能将危险转化为机遇。比如,他如果把这伙贼寇抓住,或者找到重要线索,那就是将功折罪,还帮别人也擦了屁股。没准儿国舅爷一高兴他还能升赏……好的,白日梦就此打住。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岳阳知府一面安排内室把自家宅院收拾得干净宽敞以接待国舅爷,一面严令城防营、巡捕房、团练全体出动,全城戒严禁止出入,明里暗里堵截查访嫌犯。还派出一些人去给那些与他“同荣辱共进退”的外地官员报信。
这些平日里吃喝嫖赌惯了的江湖贼寇,得了手便是一夜暴富,免不了销赃和花天酒地。城中的酒楼妓院典当行钱庄最容易抓到线索。做下这些安排之后,岳阳知府定住心神,整理衣冠,估摸着国舅爷也快登岸了,他得赶快去迎接这位主儿。
清晨的湖畔,云层遮住朝阳,雾气渐渐消散,是个阴天。岳阳知府早已带领人马等候在渡口边。半个时辰之前,就有军士将一路的百姓商贾赶走。此时的渡口清风雅静,只有风声树声浪声鸟声马打响鼻声帐幔拂动声,唯独听不见人声。因为一行人都知道,曹丞相从赤壁回来了。听说国舅爷杀人如折草根。气氛及其压抑,队伍死气沉沉,只有那几挑食盒里预备的膳食在冒着白白的热气。盘中死物,却如现场唯一的活物。
湖面上很快出现船只的影子。船越靠近,岳阳知府就越紧张,只感觉有一只力道野蛮的手捏住他的心脏,一下一下地挤压,把血液从里面挤出来。
船只靠岸,国舅爷的侍卫率先下船,列队分立两侧。他们昂首挺胸,仪态雄壮,只是衣服铠甲沾染了油污和炭黑。岳阳知府暗暗赞叹,不愧是平北将军带出来的兵,遭此一劫仍然军容威武,令人生出敬畏之心。
船舱里先走出来一个容貌清秀、衣着素雅的青年。他四下望了望,便让开路来。接着舱门里徐徐走出来一位身材高大、体态清瘦的长者。他在船头站定,审视岸上的人们。料峭的晨风吹拂他花白的鬓发和翩翩的袖袍,像一棵笔挺的老松摇曳它的树梢。
这就是国舅爷了。跟在身后那俊美的青年,听说是他的学生。
岳阳知府咽咽口水,清清嗓子,小步快走上前,率领随从们下拜行礼:“岳阳知府孙均恭迎国舅爷驾!”
国舅爷点点头,下船登岸:“都起来。”
岳阳知府再拜:“下官不敢。下官疏忽愚钝,治地无方,以至奸邪乘虚,贼寇作乱,诚知罪不可赦!万幸国舅爷未损千金之躯,否则下官百死莫能赎罪。请国舅爷革去下官官品,没收印绶,以示众人,以正国法!”
“议罪追责,自有朝廷法度可询。我虽贵为皇亲,岂有革职朝廷命官的权力?”
“下官糊涂!下官已经命人封锁岳阳府的出入要道,动员力量全城搜查贼寇,以期早日破案。请国舅爷宽心,事发不久,数日内必有线索。下官备下了茶饭,请入帐。”
国舅爷点点头,居中坐定,随便吃了几口。岳阳知府看他脸色比较疲惫,不敢多说。那位英俊青年站在国舅爷身后垂手侍立,目不斜视,口不言语。那些侍卫在帐外,可就并不忌讳礼仪了。他们饿了一夜,累了一夜,纷纷大快朵颐。知府悄悄往帐外看去,发现那群狼吞虎咽的兵丁之间,竟然坐着个头缠绷带青年女子。
国舅爷指着桌上的一碗八宝粥叫了声“泓镜”。他身后的青年男子便点点头,端起粥碗径直朝外面那女子走去。知府这才发现那女子手脚戴着镣铐。易泓镜端着粥碗过去,那女子摇头转脸,似乎很不乐意。
易泓镜回来复命:“禀国舅,她不愿意进食。”
国舅爷点点头:“先不计较,由着她去。”
岳阳知府伸伸脖子试探道:“国舅爷,恕下官多嘴,那是……”
“昨夜的贼寇。”
“好!这可好!”岳阳知府拍手,“顺藤摸瓜,不难把他们一网打尽!只没想到这个模样也算标致的女儿竟然和杀人放火的贼寇一伙的。”
国舅爷笑笑:“难。撬不开嘴。”
“这有何难?谁不是骨头生肉儿长的,拷问之下,必有所获。”
国舅爷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帐篷外被严密看管着的陈楠。陈楠闭目养神,纹丝不动。国舅爷说:“也难。这女人骨头硬。”
岳阳知府露出一丝微笑,说:“国舅爷若不便出手,下官愿代劳。下官手下有一捕头,最擅长让不开口的石头开口说话。”
国舅爷笑着摆摆手:“拔了四个指甲,没说一句话。”
“这……”岳阳知府还想再说,国舅爷推案而起:“走吧。回城去。”
岳阳知府连忙钻出帐篷来张罗迎接队伍的工作。他将国舅爷引到一顶官轿前面,亲自垫上脚凳,拉开轿帘。
“孙知府费心。我骑惯了马,不爱被人抬着。”
“国舅爷请听下官一句话。眼下劫波刚过,情势未曾明朗,贼寇极有可能已经混进了岳阳城中。下官为国舅爷安全计,还是保密一些的好。”
是啊。被抢光了钱的国舅爷,骑着高头大马进城,像什么样子?国舅爷悄悄叹口气,点头。他弯下挺拔的腰杆,低下昂扬的头颅,钻进这顶岳阳府最豪华的轿子里。
“孙知府,你也上来。泓镜,你骑马。”
队伍不紧不慢地朝孙知府的宅院而去。沿途并无闲杂人等,国舅爷看得出是有兵丁在驱赶。进城之后,队伍的行进也十分低调。这是孙知府的安排,他在照顾国舅爷的脸面。
“孙知府,我在江浙时,便听闻湖广受灾三年,今年有了起色。是这样么?”
“是。入秋以来,陆陆续续有不少在外逃荒的湖广灾民过境岳阳府,返回家乡。皇上有旨,令我灾区周围府县供应农具、种子、耕牛,下官都已在筹备。国舅心系黎民,下官不胜感佩。”
“灾后休养生息,是头一件要紧的事。不过,老夫多年在边关治军,边塞重镇的军务、商务、财务、政务,都由老夫定夺。这人口杂乱,流动迅速的地方,最容易出乱子。”
岳阳知府大惊,口里叫着“国舅恕罪”便要起身下拜。轿厢里施展不开,被国舅爷一手轻轻按回椅子里。
国舅爷有些哭笑不得:“何必如此!此案有定论之前,老夫绝无任何怪罪你的意思。历来穷苦人总要抱团取暖,更何况流落在外。我且问你,是否有民间帮派的迹象?”
孙知府答道:“土帮派、土宗教,历来难以禁绝,非圣人之道所能泽及。据下官所知,过境的流民里有一些,但没听说成了气候。国舅爷的意思,昨夜的案子是江湖帮派所为?”
国舅爷点点头,他挑开一角帘子,注视着被绑在驴车上的陈楠:“这伙贼寇来头不一般。他们里应外合,计划周密,背后必有高人指点,甚至在我的客人中藏有内应。即便如此,他们仍然可能只是一群厉害的劫匪罢了。可这个女人,让我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
“下官愿闻其详!”
“也没什么详的。她大约是贼寇们逃跑时出了意外,落单在老夫手上。可无论是酷刑加身,还是受辱在前,她都不吐一个字,甚至果断求死。孙知府,你见过为了金银如此拼命的贼寇么?”
“国舅爷纵横北疆多年,尚且惊讶,下官一介书生,更不曾见识过。”
“人之所欲莫过于生。她是为了什么呢?图什么呀?”
“江湖草莽,亦有一套义气、恩怨。”
“为了义气,为了恩怨,一介女子,噢,还是身上有功夫的女子,竟然毫不犹豫地去死。你看她眼睛里,哪有半点犹豫和胆怯?视死如归,真巾帼英雄也。虽男子也未必能及。”国舅爷叹口气,“这种人,老夫上一次遇到,还是在北疆,就在我的帐下。”
“虽然,却是她自己入了歧途,空有一身武艺、满腹忠心,却不思侍奉君父、相夫教子。她的同党,恐怕非泛泛之辈,也是自甘堕落,自绝于浩浩皇恩、隆隆圣眷。这等头脑、胆气,若用在正途,何尝不是一桩美谈?国舅爷请勿嗟叹,我与临近州府必将合力围剿这股冥顽不化的贼人!”孙知府表示完态度,眉头一蹙,仿佛想起来什么:“不过,要说民间的帮派、宗教,下官倒是记得,有一个较为特别。”
“讲来。”
“下官在任,常常微服走访,体察民情。听东边来的商贾流民所说,有个叫‘瀚颠教’的教派,近年来在民间颇有活动,也做一些问卦祈福行医治病的好事。不过他们不设香堂,不办香会,不敛钱财,专好挑拨工厂民夫闹事。”
“民夫闹事?”
“也不闹出什么大事,听说是让工头涨点工钱,改善伙食。又说瀚颠教要均分天下田地,又说要互相狎**女,悖逆人伦。”
“哼。荒唐。”国舅爷冷笑道。
“是,着实荒唐。不过下官也只是听得风声,更不曾见过一个瀚颠教的教众。岳阳府过境人员且多且杂,空穴来风的事,只要不煽动百姓对抗朝廷,实在抽不出手来料理。”
国舅爷不置可否,只点点头。又呼来泓镜:“到了孙大人府上,将这女人单独关押,好生看管,不得羞辱怠慢。”
不多时队伍便到了孙家宅院大门前。国舅爷下轿看时,真个是座豪华又清雅的好宅:中门早开,仪仗俨然。道设红毡,边上彩旗招展;街无闲人,四下肃穆庄严。红墙玄瓦,堆砌出通天气派;青松绿竹,衬托得动人景观。风出回廊,丝竹悠悠传爽籁;云诞祥霭,楼榭危危接玉蟾。耄耋长辈,抛扶老颤巍巍下拜行礼;上下家人,折脊背麻利利叩首谢恩。
走进宅院去,也是廊檐精美、木石雅致、溪池澄凉、虫鸟清越。国舅爷是见过不少好宅邸的。只没想到这岳阳知府的私宅,典雅程度可不输苏州城的名园。
最好的一间上房早已收拾妥当。国舅爷携嘉辛、蓬翘二夫人便住在这里,侍卫们立即查看宅院的进出分布,担负戍卫之责。国舅爷脚步所到之处,院子里的丫鬟小厮们都老老实实趴在地上,一个不敢抬头。
“一夜风波,颇为劳苦。老夫若早二十年青春,血战三天三夜又有何妨?如今到了此处,才算有个安宁地方歇息。孙知府,多谢费心了。”
孙知府连忙行礼,口中诺诺奉承。
“歇一歇,都歇一歇。”国舅爷吩咐众人。
“下官告退,若有需要之处,还请国舅爷示下。”孙知府知趣告退,又安排了随行人等的起居。
掩上房门,国舅爷缓缓坐下,长长吐出一口气。嘉辛、蓬翘二位夫人连忙上前,一个脱靴子,一个解袍子。又唤来房中丫鬟,捶背、倒茶、铺床、打水,连轴儿转着,井井有条又不失规矩。
国舅爷闭上眼睛,感觉一种缓慢又无法压抑的疲惫顺着他高大瘦削的身躯往上攀爬,宛如温暖的洪水一点点上涨。蓬翘夫人拿捏着国舅爷肿胀的小腿;嘉辛夫人按摩着国舅爷酸痛的肩膀。蓬翘夫人眼淌柔光,顾盼中带着三分爱怜;嘉辛夫人口衔细语,呼吸里含有一点狐媚。蓬翘夫人的云髻散发出海棠的幽香,好像在井水边浣衣的结发之妻;嘉辛夫人的衣领氤氲开春桃的艳臭,宛如月夜闺阁矮墙假山后面的青涩禁果。国舅爷眉目渐渐舒展,呼吸渐渐安稳,身体渐渐困倦。蓬翘夫人芳华半老,如温泉酥人骨肉;嘉辛夫人青春盛丽,犹琼浆醉人心肝。蓬翘夫人知书达理,仪态端庄;嘉辛夫人天真烂漫,不拘礼法。不管是红袖添香,还是锦衾共暖,都是人间乐事。但此时国舅爷不打算就这样拥着美人沉沉睡去。
一个丫鬟捧来新沏的热茶,跪在一旁,将茶盘高高举起。国舅爷伸手去端,忽然吃痛似的,手一缩,竟然按翻了茶盘,滚烫的茶水淋在手上,还有一些溅在蓬翘夫人肩膀上,痛得她花容失色。嘉辛夫人连忙启展红唇,吮吸国舅烫伤的手指。
屋子里七八个丫鬟闻声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跪下,额头贴地不敢妄动。那个端茶的丫鬟更是连连喊着“饶命”,磕头如舂米捣蒜。
国舅甩开嘉辛夫人,往那丫鬟的肩膀上一踹,她便打着滚儿撞到墙上去了。
“好个小蹄子!竟然这般冒失!”嘉辛夫人把那丫鬟揪来,劈脸赏了几个脆的。丫鬟挨了打,仍是拜倒在地上。
“老爷可曾伤了?”蓬翘夫人膝行上前拈着国舅爷的手指查看。
“抬起脸来。”国舅眯着眼看那丫鬟。
“叫你抬头起来!”嘉辛夫人扯着丫鬟的发髻。
“是小柳叶儿?”
“不是,爷,这是小牡丹儿。”嘉辛夫人悄悄看了一眼蓬翘。
蓬翘夫人连忙跪下去:“老爷!是小牡丹儿,是奴婢房里的大丫头,老爷也曾用过的!她平日里倒也勤恳仔细,只不知道为何今日犯了疯病,猴手猪脚伤了老爷。都怪奴婢管教不严,请老爷连奴婢一道责罚了罢!”
“哼。笨手笨脚的,到底是缺教养。”国舅爷擦着手说道,“既然伺候不了我这遭了劫的老头,就去那边伺候得了手的贼寇吧!都滚!”
丫鬟们悄悄交换眼色,不敢乱动。嘉辛夫人呵斥道:“还愣着作甚?谁敢不听老爷的话?都去伺候那个淫妇儿去!”
丫鬟们这才唯唯诺诺地退出房间。
蓬翘夫人还伏在地上。国舅爷温柔地把她拉起来,左右各一个美人揽在怀里往卧房走去,和颜悦色道:“不打紧。下边丫头不晓事,罚一顿就好了。到底还是你们服侍我最贴心。”国舅在两位夫人脸上各嘬一口,“乏了,睡吧,老实点,都别逗弄老夫!”
国舅爷安睡之时,岳阳城里一刻不敢闲着。孙知府也及时调整了他的策略,不再大张旗鼓地派军士把城中搞得鸡飞狗跳,而是动员侦察力量深入百姓之间打探消息,同时严密监控贼寇可能出没的高端消费场所和金融机构。洞庭湖沿岸的州府也都派了人去送消息,他甚至打算搞一个联合抓捕。楼船出事的消息已经散布开来,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一桩新鲜出炉的奇案。
易泓镜坐在关押陈楠的房间外面打盹儿。孙知府请了好郎中来为她处理伤口。国舅爷这一击略有些重,关节处的骨头恐怕都裂开了。此时一个丫鬟正用毛巾裹着冰块给她冷敷。眼下陈楠只能吃流食,但她多次拒绝了丫鬟的喂食。
“还是不吃?”易泓镜揉揉困倦的眼睛。
出来汇报的丫鬟点点头退下。
“女子与小人难养!妈的!”易泓镜给出雅俗共赏的判断。他真想冲进去抓着陈楠的后脑勺给她灌粥。不过陈楠看到他估计又要寻死觅活了。
国舅爷这一觉直睡到午后。附近州县府衙的堂官得到消息,早快马加鞭来岳阳府报到,都在孙知府的会客厅里吃茶。茶水热了又凉,凉了又沏,可官员们个个焦躁不安。孙知府口中不住地劝导,心里却轻松了。拉了这么多垫背的,他一定很安全。
“大梦谁先觉,平生——嗯!我自知!”
国舅爷从香喷喷的被窝里醒来,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二位夫人连忙起身,却被精力恢复的国舅爷拉回去,三人亲昵了好一阵,才整理衣冠出房。此时已经是未时了。
房门一开,院子里便有一个小厮迎过来磕头行礼:“国舅爷!小人是孙知府家的。您沿途州郡、洞庭四方府县的官员大多已到齐,俱在知府衙门候着。孙知府怕扰了您安睡,特命小人在此等候,等您醒了,请您过去。”
国舅爷揽着嘉辛蓬翘二夫人的香肩,睡眼惺忪,神态憔悴,宛如一株缠绕着斑斓藤蔓的老松。他瞥了一眼小厮儿,说:“不去。让他们候着吧!”
“是,是。”小厮又磕头。
“嗯,等一下。”
“国舅爷您吩咐。”
“你给他们说,老夫要审问昨夜抓到的妖女。让他们好吃好喝,不要惊疑。去吧!”
“是。”
国舅爷遣回二位夫人,跟着侍卫来到关押陈楠的房间。易泓镜早早在院中迎接,下拜行礼。
“船上如何了?”国舅爷问。
“孙均在张罗场地和住处,不过人实在太多,难以妥当安排。学生自己做主,贵客们接到了岸上,清客们接到了水师的军舰上,劳工仆役仍在楼船,定时接济汤饭。”
“可有人走漏?”
“学生假老师令,私走者视为贼寇,立杀不问。”
“妥当。盘查要仔细严密,侍奉要殷勤周到,尤其不要伤了读书人的体面。让孙均不要心疼钱,都记在我这。”
“学生知道。”
“兄弟们歇息得如何?”
“回老师,轮换着睡觉,此时都已吃饱睡足。”
国舅爷打量着侍卫们,点头:“你们,或者你们的父兄,都是曾经随老夫在北疆玩儿过命的兄弟。今日遭了暗算,是老夫察人不严,考虑不周,乃有此祸,非你们之责。”
侍卫们纷纷屈身行礼:“我等护卫不力,请国舅责罚!”
国舅爷抬抬手:“贼人能做下此案,必定是里应外合。你们随老夫多年,名为主仆,实为兄弟父子。老夫对你们没有半个疑字。记住了,出了这个院子,外面的上下军士、仆役、侍女、文吏,一概不可全信。明白?”
“明白!”众侍卫齐声答道。
“此女贼武艺不凡,秉性刚烈,看相貌气质,竟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儿。即便为寇,亦绝不是喽啰之辈。她若陷于我手,贼人必不会坐视不管。老夫已经放出她的消息,这几日恐怕就有同党设法来救。你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盯住这院子,尤其盯住进进出出的人。若有可疑的,不要声张,先赚进来,随机行事。”
“明白!”
国舅爷点点头:“里面如何了?”
易泓镜回答道:“按照老师的吩咐,只用女人服侍,每一刻钟让侍卫敲门进去察看。那女人并不反抗,只不肯进食。”
“伤得重了?”
“不重,已无大碍。”
“开门。”
房间里,陈楠坐在一张沉重的椅子上,手脚都被牢固的铁环分别绑住。嘉辛、蓬翘二位夫人的丫鬟们在房中伺候,陈楠似乎没有那么担惊受怕了。
房门锁机咔咔响动,随即打开。丫鬟们见是国舅爷到了,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情,低头颔首,悄无声息地跪到地上,像几只轻轻伏地的小猫。
国舅走进房间,身后跟着易泓镜。陈楠对上国舅爷的目光,只觉得那双老眼里藏着神秘莫测的刀兵,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国舅身后跟着那个易泓镜。易泓镜面无表情,陈楠却觉得面目十分可憎。
“老夫是当今皇后的兄长,辅国公刘越。请问姑娘姓字?”国舅语气平淡,但短短几句话如发布军令,令人不由得想要立即执行。
陈楠受不住这般威压,索性闭上眼把脸扭开。
“能把老夫逼到这步田地,也算是你们的神通。了不起。”国舅爷笑道,“好汉们若是图财,何需费这么大周章?凭你们的本事,直接来投靠于我,锦衣玉食且不足虑,更有个正经前程可奔,家中父老也有福泽,何至于杀人越货,纵火焚船?”
陈楠不为所动。
“前番我的学生不晓事,对你动刑,却不想姑娘并非等闲之辈,秉性刚烈,老夫实在佩服。你虽是女儿身,忠烈不输男子,只可惜用在了歧路上。可惜啊。”
陈楠不为所动。
“呵呵呵……姑娘,你可知道,天底下除了天家贵胄,和文坛泰斗、高僧仙道,可是再没有人能让老夫腆着老脸如此耐心的了。老夫礼数也到了,姑娘却如此倨傲,是否不妥?”
陈楠不为所动。
“若一时想不通,何不用些粥饭,养好身体,再做打算?”国舅爷摸了摸丫鬟手中捧着的粥碗,粥碗已经凉了。“去,换一碗热的。”
陈楠不为所动。
“面色苍白,她多久没进食了?”国舅爷问左右。
“大约只清晨喝了点热汤——”
“闭嘴!退下!”国舅爷呵斥易泓镜。易泓镜只得退到角落去。
国舅爷打量着陈楠,语气里已经带着三分杀气:“想必是粥太清淡,没有荤腥,不合姑娘胃口。既然如此——”国舅爷拍拍手掌:“取肉来!”
一个侍卫端着一个脸盆大的木盘,木盘上盛着一团什么东西。一块红布盖在上面,把那东西遮得严严实实。侍卫端着盘子走过,木盘飘出一缕奇怪的味道。易泓镜有些疑惑,悄悄给旁边一个年纪大些的侍卫递眼色,结果那老侍卫脸色十分难看,紧闭着眼直摇头。
木盘摆在陈楠面前,陈楠看了一眼,仍不说话,却隐约感到那红布下面盖着的是不详之物,掀开红布就会有冲天的妖气倾泻而出。
“姑娘,你猜此乃何物?”
陈楠皱眉。
“此肉乃姑娘和姑娘的朋友们亲自烹饪,老夫不敢下口,只能取来供奉姑娘了。”国舅爷眼中翻涌着怒火,他的瞳孔像一块木炭,表面盖着灰烬,触之却灼烫无比。他咬牙道:“请看!”
国舅爷猛地扯掉红布抛向空中,红布之下只见一团黑漆漆干巴巴的东西,陈楠定睛一看,汗毛倒竖!只见那是:
面皮焦黄,骨肉黢黑。异香袭人,惨状惊心。光溜溜毛发全无,皱巴巴肌理犹在。手足纤细,已是余烬随风吹落;头脑浑圆,只剩颅骨强撑外形。眼窝儿空荡荡,不知如何瞑目;乳牙儿白森森,打算那里申冤?面貌震恐,当时应是森罗地狱;姿态挣扎,临终想必绝望万端。母乳未断,便捧着孟婆汤碗;人世浅游,就堕入轮回境地。襁褓充作火中鬼,来生莫投苦命胎!
陈楠直愣愣瞪着木盘,口唇颤抖却说不出话,眼角酸涩却流不下泪,一瞬间脑子里似乎有数种情绪乱作一团,又似乎空白白什么也没有。那木盘上盛放着一个火场中丧生的、六七个月大的婴儿!
遮盖婴儿尸体的红布翩然落下,摊在地板上,宛如一具被抽走骨肉的皮囊。
“你们抢我楼船,是为劫富济贫?还是为江湖大义?你们与老夫有仇还是有怨?看看!这是个孩子!才几个月大!被你们活活烧死!”国舅爷厉声喝问!
陈楠木讷地摇摇头,不敢再看那人间惨剧。
“睁眼!”国舅爷怒道。
陈楠吃这一吓,不由得睁开眼,那死去的婴孩空洞洞的眼窝正对着她,仿佛即将跳将上来,向她索命!
“不,不……”陈楠语无伦次。因为焚烧楼船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事实上,施铁霖还多次强调绝对不能扩大无辜的伤亡。难道,难道是那个女人做下的?
“尔等犯下如此泯灭人性之罪,难道不怕天谴?若还有半点良心存在,就麻利地招认,也不枉了你这身人形!”国舅爷亲自拾起红布,轻轻盖在婴孩的尸体上,“撤下去。”
两行热泪顺着陈楠的脸颊滚下。国舅爷见她已生悔恨之心,趁机劝道:“出家人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夫看来,你是个良心未泯的。既如此,可将你底细详实道来,老夫可饶你一条生路。”
听到“生路”二字,陈楠心中一动。她抬起一双泪眼,仿佛在询问国舅爷。
“我乃皇后兄长,辅国公,前平北大将军。若食言,岂不是被天下耻笑?”国舅爷脸色柔和,恳切道。
陈楠悲怆地瞥了一眼那个死去的孩子,轻轻道:“此火乃我所放。”
“嗯?”
“我……下船时被守卫问住,为了脱身,打斗起来,弄翻了烛台。”
“就这么简单?”
“是。”
“哪个守卫拿住你了?在什么地方?”
“多半烧死了吧。”
“嗯。烧死了,死无对证了。”
“此间惨剧,皆因民女而起。民女不愿偷生,但求伏法,以告亡魂。”
国舅爷笑道:“姑娘的身手、谈吐,都不是等闲家境养出的女儿。就这么死了,多么可惜。”
“百死不能赎罪,何况一死。”
“如今见了这孩子的尸身,你倒是知道悔悟了。可昨天夜里提着佩刀追杀孩子的时候呢?”
陈楠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垂下头去,算是默认。只这一瞬间被国舅爷看在眼里。
国舅爷缓缓站起来:“你想把所有的罪责全吃下去吗?用你一女子之贱命,换你同伙逍遥法外?这是不是太贪心了一些?”
“民女只求一死,任杀任剐。大人若真是两朝国舅,只请不要辱我。”
“老夫真想知道,你是被什么迷了心窍,竟这般守口如瓶。虽然作奸犯科,却也当得一个忠字。”
“民女所言句句属实。罪孽深重,唯死而已。”
国舅爷缓缓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刀,欣赏它精美的纹路和锋利的刀刃:“真不想活了?”
陈楠垂头沉默。
“可老夫想要你活。至少,你得交代出你的底细来。”
陈楠垂头沉默。
“你是,小柳叶儿?”国舅爷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捧粥碗的丫鬟,粥早已换了一碗热的。碗中热气轻轻漂浮,散发出五谷的清香。
丫鬟点头答应。
国舅爷说:“去,给姑娘喂粥。”
易泓镜猛地抬头,惊恐地看着那个端碗的丫鬟,又看国舅的脸色。国舅神态自若,只是手指轻轻扫着刀柄。
国舅这是……要杀人了!
丫鬟膝行上前,将粥碗凑到陈楠嘴边:“姑娘,吃一些吧!你可多久没有进一粒米了!”
陈楠把脸扭到一边。粥碗跟着她挪过去,她又把脸扭回来。实在躲不过,就轻轻一撞,粥都洒在她身上了。若不是国舅爷手里提着刀,陈楠身上戴着镣,场景竟然还有一丝滑稽。
小柳叶儿无奈地退回来。
“你是要绝食啊。老夫不杀你,你就自己了断,是么?”国舅的语气冷若寒霜,易泓镜打了个激灵,后背渗出冷汗。
陈楠垂头沉默。
“好,既然如此。”国舅牙齿里迸出这狠辣的几个字,随即将佩刀高高举起。佩刀闪着白光,仿佛酝酿着杀气。
只见白光从半空里迅猛地劈过,刀刃斩开一段白皙秀丽的脖颈。这脖颈散发着妙龄女子的清香与温热,但无情的刀刃并无一丝一毫的留恋。一道红艳艳的喷泉直冲屋顶,落下来,如一场温暖的小雨。一枚首级沉闷地坠落在地板上,随着它的滚动,整齐的发髻松散开来,像水草一样缠住它,缠住它的错愕的表情和惊恐的眼神。
易泓镜和侍卫们连忙下拜,丫鬟们惊恐地哭叫着连连磕头。
无头女尸轻轻倒地,肩上那断口里涌出几尺长的鲜血。那碗粥也随之倾覆,乳白色的粥混着血,仍然冒着热气。
血溅到陈楠脸上,她只觉得滚烫如热油!陈楠的眼睛瞪得极大,全没料到眼前的一切。
易泓镜呼吸急促,身体轻轻颤抖。他瞥了一眼地上的首级,散乱的头发之间,小柳叶儿正空洞洞地看着他。易泓镜吓了个机灵,闭上眼不敢再看。
国舅捡起地上沾血的粥碗,轻轻挥舞佩刀,用佩刀挑开粥桶的盖子,径直来到小牡丹儿身后,抓着她的肩膀,把粥碗塞给她:“去,伺候姑娘喝粥。”
小牡丹儿愣了一下,连滚带爬地抓起那只碗,塞到小木桶里,也不管粥尚且烫手,舀了半碗,抢到陈楠跟前,不由分说,只捏住陈楠的下巴,对着嘴往她嘴里硬灌。
“喝啊!你快喝啊!”小牡丹儿哭喊道。她恨不得把陈楠的肚子剖开灌粥。陈楠本能地扭头,也许是粥实在烫得有些难以下肚。小牡丹儿劈脸给了她一个狠辣的耳光,揪起陈楠的头发,不由分说把粥倒在她脸上。陈楠鼻子里呛了滚热的粥,痛苦地咳嗽起来。
“伺候得不周到。”国舅一把扯过小牡丹儿,揪着头发将她提起来。小牡丹哭喊求饶不止,话音未落,只一道熟练的刀光闪过,小牡丹倒在地上,只是头颅还在国舅手中。国舅将它随手扔掉,又捡起粥碗,环顾房中的丫鬟:“伺候姑娘喝粥!”
丫鬟们放声大哭,磕头见血,连连喊着“老爷饶命”。
“你!咳咳,你住手!”陈楠厉声吼道。
“嗯?有何话说?”国舅回头漫不经心地问道。
“滥杀无辜!你,你真是屠夫!”
“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我——”陈楠一时语塞。
国舅又拉起一个丫鬟,好像拎起一只扑腾扑腾的母鸡:“说还是不说?”
“住手!住手!”陈楠拼命挣扎着,摇晃得锁链哗哗作响。
“不愿说?”国舅举起佩刀,即将斩下。那丫鬟乱踢乱蹬,无济于事。
“我说!我说!”陈楠哭喊。
“你是什么人!”国舅厉声喝问。
“我!我……”
国舅刀光顷刻落下,不带一丝迟疑。
“焕天圣教!”陈楠一股脑吐出这四个字,仿佛吐出四颗滚烫的珍珠。
国舅的刀锋戛然而止。他松开那个丫鬟,丫鬟瘫软在地,似乎已经昏厥。陈楠泪流满面,哭泣不止。
“易泓镜,你代老夫问话。那女子,你若再寻死,这些无辜的女人,立即做你的殉葬。”
国舅爷丢下佩刀,拂袖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