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船在晚饭前便扯起风帆,摇动橹桨,缓缓向上游驶去。武昌是它停靠的最后一站,它的目的地是洞庭湖。
这是一艘某位高官厚禄的大人物用军舰改造的巨型游船。每年七月,游船都会从苏州出发,一路停靠游赏,在八月十五中秋节当日抵达洞庭湖。每到一站,都会有一些受到邀请的人登船,也有小部分人下船。欣赏美景、吟诗作赋、雪月风花,这些都无非是余兴节目,只有一楼的布衣书生们才会奉为圭臬。权贵们来这里,为的是商议如何治理属地,如何做好生意,如何把两者结合起来,如何把结合起来的两者传承给下一代,子子孙孙无穷尽。
不过船主究竟是谁,却从来没人知道确切消息,因为地位最尊崇的船主很少露面。但这无关紧要,三楼的贵客知道了也不会说出去,就让一楼二楼的客人们去猜测去传说吧。
夜幕降临,船上点起明亮的灯火,照得它宛如一只浮出水面的金色巨鲸。一楼大厅摆满了丰盛的食物和醇香的美酒,供士子们随意享用。一些家境贫寒的人第一次见到如此珍馐,纷纷把持不住斯文,像他们瞧不起的下里巴人一样狼吞虎咽起来。船上有几位医中好手,每一天都会有吃撑的人送到他们那里去救治。
大厅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一位黑衣士子和一名中年人相对而坐,他们胃口很好,吃得红光满面,脸上额头上的汗珠闪闪发亮。他们所带的家仆奴婢都恭恭敬敬地侍候在一旁,只是黑衣士子的家童颇有些不安分,磨皮擦痒地站在他身后,直勾勾盯着桌上的饭菜流口水。
中年人满意地抹抹嘴擦擦手,对黑衣士子拱手:“在下李齐杰,江北人,敢问先生尊讳?”
“久仰,在下张嘉蔚,湖广人。”
李齐杰笑眯眯地看了一眼他身后馋得不行的书童,再瞟一眼自己身后垂手肃立仪态得体的丫鬟,心中颇有些得意。他笑道:“张贤弟是第一次登此船吧?”
“正是。这么说李兄是船上常客了?”
李齐杰笑着摆手:“谈不上,谈不上。来过一两次罢了。”
“实不相瞒,我是第一次来。没想到,招待我们的席面居然如此丰盛,寻常乡里大户家过年也比不上这里平常一顿饭菜。”张嘉蔚指了指桌上剩下的菜肴,颇有点惋惜,似乎想打包带走,回家慢慢享用。
“呵呵!那可不!读书人清苦,难得打打牙祭。明日中秋,有洞庭湖中最新鲜的鱼,那滋味,保管你忘不了。”
“小弟有一事尚不明了。”张嘉蔚偷偷扯了扯身后书童的衣角,让他忍耐一下,“这楼船盛宴,耗费不菲,却不收我们分文,是哪位大官人如此阔绰呀?”
“这楼船之上有一位船主,身份特殊,地位尊贵。只是我等布衣无缘一见。但是,我知道这一趟的耗费却并不都是那位贵人出的。”
“莫非还有金主?”
李齐杰摇摇头:“非也。要说金主的话,”他伸出一根指头往天上戳了一戳,“上边全都是金主。”
“这么多?”
“是啊。实际上,除了你我布衣受的是免费餐饭,楼上的都要出一些捐份。越是有钱的,越出得多些。”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上船之前我远远看了几眼,似乎非富即贵。”
“贤弟好眼色。我听说,这条船刚开始的时候,大多数客人都是官身。大湛朝的几代皇上目光独到,重视商业,几十年间那些商人们像春雨后的竹笋,遍地开花。尤其是那些开工厂的,积累下数不清的银两。今年,厂主和商行的认捐已经占大半了。”
张嘉蔚拿起一根骨头晃悠着,笑道:“这么说,我们吃的可是老板们的饭了?”
“唔,尊师重教是历来的纲常。他们是本分勤劳起家的,懂得看重我们读书人,也是一件好事。”
张嘉蔚鼻息里轻轻一哼,仍笑着打趣道:“怕是因为懂得尊重我们读书人,我们才知道他们是勤劳本分起家的哟?”
“这……倒也不见得……”李齐杰有点尴尬。“发展商业,开办工厂,原就是几代先帝大力推动的国策,湛朝因之交通发达,物产丰富,失地百姓,都有了谋生的去处。岂不两全其美?”
“李兄可去过工厂?”
“那是自然。”
“里边情况如何?”张嘉蔚凝视李齐杰的双眼。他那张黝黑的面庞带着一丝狡黠,狡黠里又藏着难以发现的杀气。
“井然有序,紧锣密鼓。”李齐杰想了想说道。
“里边工人呢?”
“有一份工做,自然勤奋有加。”
“他们吃什么?穿什么?”
“吃白面馒头白米饭,大锅菜,还有汤。”
“菜里有肉吗?”
“嗯……好像有的……”李齐杰挠头。
“他们穿什么?”
“厂里发了衣服,整整齐齐的,远远看过去一模一样。”
“工钱如何?是否拖欠?”张嘉蔚步步紧逼层层递进。
“我说老弟,你竟像官府派往工厂的巡查一样,刨根问底。”李齐杰有些不悦。
张嘉蔚淡然一笑:“李兄,你该不会就是和官府的巡查使一道去工厂里参观的吧?”
“这……不过,船上的老板们的确是礼敬读书人的……”
张嘉蔚起身,拱拱手,道个失陪,取一块干净的餐巾包了些未动的食物便带着书童离开大厅。
今晚月光朗朗,楼船扯满风帆,劈开江浪前行。江间波浪兼天涌,唐玉生迎风伫立,风满胸怀。他站在船头,不是为了耍酷,而是腻味了大厅里浓浓的酒气和嘈杂的喧闹。团团蹲在他旁边,捧着他刚刚带出来的酒肉狼吞虎咽。
“虽然是甜米酒,也少喝点,你还是个黄口小儿呐!”唐玉生俯身抚摸团团的脑袋,像在训练一只小狼狗。团团的头发茂密而顺滑,下山之后被姚芷萱梳洗得干干净净。登船之前唐玉生好好把他打扮了一番,不然混进来都是问题。
唐玉生倚着船舷,满眼是循环往复的江浪,两岸是缓缓逝去的山原。回头四顾,甲板上人来人往,楼阁里灯火通明,楼上丝竹悠悠,十分动听。偶尔有管弦停顿或错乱处,便隐约传来女子的嬉笑。不用想,一定是楼上的贵人在调弄奏乐的女子了。
女人……
唐玉生不禁回想起昨天晚上渡口边那阵白蔷薇般茂盛的清香。他拔下头上的银簪,对着月光在指尖抚摩。银簪反射出胶结的月光,像流淌着深山巨石之间的泉水。
唐玉生忽然想起了母亲。母亲常常背着一只竹篓,在茶庄的山上采摘。她是个勤劳本分的农村妇女,似乎总是在忙碌,一刻也不停歇。闲下来的时候,母亲对他的教诲大约只有一句话:要好好读书。
最开始,他以为女人都是永远在忙碌的母亲。
后来他去了富裕农家给小少爷做侍读,便在富裕农户家长大。他读的是圣贤经典,见的是山姿村妇。哪怕是他雄性意识觉醒乃至于“血气未定戒之在色”的年纪,也无非是在路上偷偷瞄一眼小媳妇的胸脯,大姑娘的屁股,最最放荡不羁的风流韵事,也就是村西头寡妇洗澡时从墙缝里偷窥。可惜小媳妇皮肤粗糙,大姑娘面貌平常,寡妇胸部下垂,如悬两只干瘪的气囊。实在是有心品尝却无从下口。那时他以为,女人只有两种。一种下地干活,满身泥土和汗臭;另一种不怎么下地干活,脸上擦着白粉和香膏。
在京备考的三年,才算得上见识了京城风华之地,女人的衣衫可以那么绚丽多彩,姿色可以那么美艳动人。可惜囊中羞涩,功名未定,只见猪跑,从没尝过猪肉。只从几个颇有家资的同窗嘴里听来一些帘帐里的言语、枕席上的纠缠、被窝里的诀窍。那时他明白了,女人又分两种:一种卖给夫家,一种卖给大家。
在凤潭县,终于有机会品尝这世间被无数人传颂赞美的乐趣了。不管是上头赏赐的,还是下头巴结的,唐玉生都有所涉猎。初尝之,妙不可言,真是货真价实,名不虚传!可惜多吃几口就味同嚼蜡。或许是心中始终燃烧着一团复仇的烈火,这烈火烧得他唇焦口燥、心灼肺烧,绝不是鱼水之欢所能熄灭。他只觉得,那些曼妙的身躯似乎只是虚幻,实质上只是一堆堆蠕动的肉块,乍一品尝幽香扑鼻,仔细嗅闻却能分辨出一种腐朽的气息。女人?无非尔尔。
直到他的咽喉被一双蛮横的双臂死死扼住,他大脑缺氧,眼前发黑,像半截身体坠入了温暖的水井,缓缓下沉。千钧一发之时,女人救了他的命。这个女人不仅美得如荷花立水,更烈得像猛酒灼喉,酒中浸泡着春雨后新发的竹叶。
好像,此前他对女人的看法,是不够全面的。在姚芷萱身上,他隐约看到了女人似乎有着什么力量。是什么力量呢?
一声闷响从楼上传来,打断了唐玉生的思绪。那声音是一把琵琶摔在地上的声音。随后是女人的尖叫和哭泣,男人的怒骂和斥责。但很快就消失了。
“小先生,明月朗朗,江水浩荡,莫不是在沉吟佳句?”
唐玉生回头一看,是一位男子笑着走过来搭话。船舷上的灯笼照在他脸上。这位男子约四十岁,有些发福,身材不高却孔武有力,方脸阔颔,嘴唇上留着浓浓一部胡须,目光中流露出慈祥的笑意,令人一望便有父兄之感。
唐玉生起身行礼:“非也。胡思乱想些琐事罢了。”
“看你样子,是被邀的布衣士子吧?上这条船可不容易,你看,有官身和家产的,忙着交际应酬。无官一身轻的文人骚客们,也都在论诗会友。大家都很忙阿,你倒清净哦,跑到船头吹风来了,呵呵。”他说话温和敦厚,好像一位慈父。
“动中取静,于无声处听惊雷。”唐玉生谦逊地答道。
那人眼前一亮,拍手道:“于无声处听惊雷,此时无声胜有声啊!小先生这句话,是自己说的,还是哪位文豪的名句?”
唐玉生憨厚地挠头笑笑:“不记得啦,不记得什么书里头读过的。”
“咸阳岳涉芾,幸会!”
“湖广张嘉蔚,久仰。”
“我观贤侄谈吐不俗,愿意结交。不过今日宴席已尽,吵闹嘈杂,颇有些败兴。明日中秋,请贤侄到二楼寒舍一会,”岳涉芾从怀中摸出一枚青铜刀币,“拿着它,二楼的守卫就会放行了。”
唐玉生恭敬地接过青铜刀币,练练称谢:“明日一定造访。”唐玉生心想,二楼的关系人脉,必定更加宽广,真是天赐良机。也许他能打听到施铁霖的消息。
两人又闲聊几句,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走过来,在十几步开外的灯影下默默行了个屈膝礼。
岳涉芾笑道:“此乃小女,待字闺中,不便见人。她来找我,恐怕是楼上有客人要相见,失陪了。”
“先生轻便。”唐玉生礼貌地做了一个手势。
“明日若没有紧急事,一定要来啊!”岳涉芾临走说道。
“一定!”唐玉生说。
岳涉芾的背影消失在甲板远处。唐玉生忽然找不到团团了。正想骂人,那小孩儿鬼魅一样从影子里钻出来。
“小兔崽子,乱跑什么!”
“那个姨娘的身上的香味,就是我白天撞到的那个,但是衣服比白天的好看。”
唐玉生疑惑地挠头,这里头该不会是有什么桃色秘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