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事情,你们也已经知道了。世祖文皇帝回京之后,宣称在景山的洞中找到了黄炎真人留下的《太祖遗训》,并且把万民国的国号改成了‘湛’。为了防止有人靠近景山,他派遣亲信军队防守,甚至在皇族血脉当中挑选了一支,封作景山王,世世代代镇守景山。美其名曰,是为了保护太祖皇帝飞升的圣所,实际上是为了避免那本黄炎真人留下的真经有朝一日重现世间。”傅毕诚说道。说完这些,他不免有些犹豫,担心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一点。
唐玉生懒懒地靠在车厢墙壁上,翘着脚抖着腿,好像一句话也没听。湛元龙望着被风吹动的窗帘出神。姚芷萱一边想着傅毕诚讲的秘密,一边机械地赶着那两匹马,唐玉生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提醒她加大力气,以免被后车追尾。
“当年那个世祖皇帝的贴身太监曹公公,在景山石室中阴差阳错地取到了《大灭轮回经》的前十页,本想交给皇帝处理,但皇帝似乎非常忌惮那本经书,事后常常私下对曹公公说,那是一本足以扰乱朝纲、引起天下大乱的妖书,甚至说它会蛊惑人心,催化魔鬼什么的,足以证明他对经书的畏惧。曹公公如果交出经书残卷,几乎可以肯定会引来杀身之祸,毕竟只有死人才绝对不会泄露任何消息。曹公公本打算偷偷将经文烧掉,一了百了。然而他大约是禁不住强烈好奇心的诱惑,抑或实在不忍一代明君的遗作彻底湮灭于历史,总之他最终没有将《大灭轮回经》的残卷毁掉。”傅毕诚想了想,最大的秘密已经说了出来,这些虚虚实实的细节倒无所谓提一句的。
“所以,经书残卷后来被你们拿到了?”唐玉生问道。
“是的。黄炎真人上景山之前,其实已经在天下各地收了不少弟子。这些弟子们当时还没有组织起来。促使焕天教创立的,其实是那部朝廷颁布的《太祖遗训》。你我都读过它,你觉得,那是一部什么东西?”
“当然是不可多得的经典喽!”唐玉生哼哼鼻子。
傅毕诚摇头:“不……《太祖遗训》一共二十篇,涉及了湛朝的法统由来、开国历史,强调了世祖文皇帝改国号的合法性。当然,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除此之外,《遗训》还讲述了我朝自王公以至黎民所应该享有的权利和必须履行的义务。尤其是,官员应该如何治理百姓,和百姓应该如何遵守律法、上缴租税、服徭役和兵役。”
“是哟,整本书都在讲我们小老百姓应该如何当牛做马。”唐玉生冷笑道。
“可是,第一代焕天教的建立者们,在黄炎真人云游四方的时候,所聆听的教诲,根本就不是这些东西!”傅毕诚正色道。他双眼如炬,炯炯有神。“根据教史记载,黄炎真人认为,天下百姓才是国家之主。唯有百姓安居乐业,国家才能长治久安。”
“民贵君轻,无非还是孟子那一套。《遗训》里不少东西,我看和四书五经大同小异。”唐玉生不屑地耸耸肩。
躺在那边发愣的湛元龙忽然说话了:“不,唐兄。傅先生的后半句话确实没什么,要紧的是前半句:天下百姓才是国家之主。若依此说,当今天子就没有资格坐在帝位上了。”
“没错,唐贤弟,你好好品味一下。”傅毕诚说,“历朝历代,也出过不少明君贤相。他们懂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愿意轻徭薄赋、打击贪腐、兴修水利,才能开创一代治世。可即便是他们,他们励精图治为的是什么?百姓安居乐业?那百姓安居乐业了,又为的是什么?”
“是他们自己。”唐玉生不笑了。
“没错!哪怕是明君贤臣主政的时代,百姓的日子或许稍有改善,可天下之土地、物产,仍然是皇上的,是宗亲的,是百官的,是读书人的,唯独不是耕种为生的百姓的!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明君死了,总会有昏君、奸臣,贪腐横行、草菅人命的勾当就像腐肉上的苍蝇,须臾之间死灰复燃,在普天之下榨取民脂民膏!”傅毕诚说到激动处,一掌拍在凳子上。
“是啊。达官贵人的儿子,仍然是达官贵人。”唐玉生咬牙切齿。他想起了自己寒窗苦读十余年,考卷却被臧震原的礼部侍郎爹掉了包。如果不是这回事,他绝不会被逐出京城,更不会拿起刀千里寻仇。
傅毕诚仰天长叹:“富者愈富,穷者恒穷。明君贤臣在时,百姓稍有喘息。一旦君昏臣暗,日子便艰难起来,勉强能够苟活。而如果再遇上天灾……”
车外传来轻轻的啜泣。唐玉生知道,是姚芷萱想起了她经历湖广天灾的往事。他轻轻问道:“冷吗?我来吧。”
姚芷萱坚定地摇头。
湛元龙叹口气:“傅先生说得是。天下百姓只过过两种日子,一种是安稳地当牛做马的日子,另一种是连牛马都做不得的日子。”
“扯远了。”傅毕诚说,“说到哪了?哦……总之,黄炎真人的弟子们觉察到了《太祖遗训》的反常,再就是世祖皇帝更改国号的事情,联系在一起,让他们觉得这其中有玄机。经过艰难的秘密访查,他们从一个王爷的宠妃口中探听到了那天景山石室发生的事情。最后,黄炎真人的弟子设法进入了曹公公的墓穴,彼时曹公公已经死了,是从曹公公的棺材里取出的真经。就在那时候,焕天教诞生了。”
“能不能问一下那几张纸上都写啥了?”唐玉生狡黠地眨眨眼,好像突然又忘掉了他的功名被臧家夺走的事情。
傅毕诚露出神秘的微笑:“刚刚说了,是宇宙运行之奥秘,阴阳更替之玄机。”
“真神了。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不用宇宙阴阳大法术,打进北京,夺了鸟位?”
“《轮回经》的残页内容是我教最高机密。除了第一代少数元老之外,只有历代教主才有资格保存和阅览。”
“你没看过?”
“当然没有。”傅毕诚摇头。
“傅先生,”湛元龙忽然开口,他似乎总能巧妙地从唐玉生和傅毕诚谈话的间隙当中插入自己的话头:“我有两个问题。今日你对我们说的这些话,无从考证。若是真的,未免太耸人听闻。被官府知道,立即可以按谋反处死。另外,你的身份其实也只是你自己说的,没有人能够证明你不只是一个四处行医的医生。如果所言不虚,那你和我们一起与官兵作战,还杀了凤潭县的捕头,包庇唐玉生。这样岂不是把教派置于朝廷的对立面?”
傅毕诚欣慰地点点头:“我的身份和焕天教的存在,此时无法证明,姑且存疑。至于朝廷是否会对我教动手,实则不必担心。我教行事谨慎,组织严密,官府只会查到几个普通百姓罢了。你怀疑我的身份,那官府又凭什么相信呢?而且,近二百年来,我教经历过一些分裂和衰弱,行事低调,从不公开传教,从不正面对抗官府。若不是这些年灾荒肆虐,恐怕天下都不知道黄炎真人转世的传说。”
“我就不信什么转世为人。人死不能复生。”唐玉生耸肩,“好妹妹,你信不信?”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也不信。”姚芷萱答道。她驾车的技术似乎熟练了不少,鞭子抽在那两匹马屁股上的声音变得更有规律和节奏感。
“你呢?”傅毕诚目光一闪,转头问湛元龙。
湛元龙想了想,说:“宁可信其有,不信其无。”
“黄炎真人的金身,可是从来也没人见过呐。”傅毕诚幽幽说道。
姚芷萱忽然喊道:“前面有路牌!嗯……伦惇县,二十里!”
“就在此处歇脚,湛元龙的内伤需要尽快调养,你的箭疮也需要立刻换药。”傅毕诚的口气不容置疑。
唐玉生钻出车厢,换下姚芷萱:“我来驾车。你不会变换铁道。”
“先停车!”傅毕诚忽然说。
“啊?”唐玉生问道,但还是缓缓扳下铁道马车的刹车,并轻轻勒住马。后面的马车也依次减速。
“先把军装换掉,撤去车上的旗帜,堆成一团烧掉。”傅毕诚下令。
“这也不用停车吧。车上也可以换。”唐玉生迅速脱掉了身上冯州团练的军服,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傅毕诚摇摇头:“我们的目标太大了。元龙,我们在伦惇县休整,让你的弟兄们继续前行,进入南直隶的省界。”
湛元龙沉默一会儿点了头。唐玉生数出五百两银票交给湛元龙:“虽然来不及认识他们,但也算不打不相识的过命的交情。”
“下山时已经给过我一千两了。”
唐玉生坚持塞给他:“此时不同于当时。去了南直隶,弟兄们就成了流民,家乡也无法回去,多带一点盘缠吧。”
傅毕诚铺开一张纸,笔走龙蛇地写下七八张药方:“南直隶那边我有认识的药房和郎中,拿着我写的药方去,他们如果方便可以收留。”
一番交代后,众兄弟都一一和湛元龙惜别。团团还是个孩子,姚芷萱坚持要留下他。秋风萧瑟,车马嘶鸣,唐玉生驾起马车奔向伦惇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