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县尉虎背熊腰,老姚广瘦骨嶙峋。臧县尉给姚广作大揖,那样子活像一头西伯利亚大狗熊要拔一株枯柳树。姚广哪里料到有这出?连忙放下杯子起身回礼,慌得他茶水洒满一桌子。乔三儿眼疾手快,抬手把茶杯放好,掏出桌子底下的抹布殷勤地擦拭起来。县尉作揖,家仆擦桌,窘得姚广乱了阵脚。到底是读书人,姚广定定神说:“臧老爷,真是折煞小民!岂敢受官家如此大礼?”
“老人家,休怪本尉心直口快,我想讨令……令……讨你家小姐作老婆。”
姚广女儿芳名姚芷萱,姚家祖籍湖广省郧阳府,世代书香门第,也算小有家资。彰宁十五年,湖广、江西、河南各省相继发生干旱、洪涝、蝗灾以及灾后的瘟疫。饥民遍地,饿殍累累,官宦富商之家也难逃凋敝。姚广是当地名儒,却不是官身,又不耻从商,姚家便在灾年逐渐败落下来,田产房屋变卖殆尽,家人奴仆也都遣散了。彰宁十八年,天灾渐渐结束,但灾区百姓元气大伤,五年之内无法恢复。姚广只得把仅剩的财产低价变卖,带着一妻一女来到凤潭县定居。姚广开私塾卖字画,妻子在本地丝绸厂做工,勉强糊口。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姚妻在灾荒中落有疾病,积劳成疾,五月中离世了。姚广悲痛伤身,关了私塾,改卖茶水。姚芷萱弹得一手好琵琶,便让她在楼上弹琴,招徕顾客。
然而姚芷萱才色双绝的消息不胫而走,媒婆上门倒无所谓,可上门的媒婆出门就把姚芷萱夸得天仙也似的。姚广清高,寻常人家他看不上,仕宦之家又嫌姚芷萱隔楼卖唱有辱斯文。婚事没有着落,倒是引来些泼皮无赖,总想占便宜。每有此事,姚广叫苦不迭。今日臧县尉出面解围,感激之余姚广也起了嫁女的心思。只是没想到臧县尉这样直爽,开口便措手不及。
姚广推说:“小女蒲柳之姿,哪敢高攀臧县尉龙骧虎步?老朽看您年近而立,不知府中可有妻室?”
烦的就是读书人这套伦理纲常!臧县尉迟疑一下,说:“唔……确实有正妻了……”
姚广面露难色,感到有些失望。好不容易可以傍上眼前这个威武姑爷,一听是要姚芷萱嫁过去做妾,心里犯了嘀咕。乔三儿看在眼里,连忙上前恭恭敬敬给姚广添茶,笑道:“姚老先生莫急,我家老爷宅心仁厚面皮薄,有些话不好开口,您且听小的把实情道来。我家太老爷前些年仙逝之前官儿做到礼部侍郎,大公子考取进士,去年刚刚升任杭州知府,二公子便是我家老爷,您知道,今春来凤潭做县尉。别看我老爷猛将军模样,祖上也是书香门第、仕宦世家,绝不是豢养娼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我们府中钱大奶奶,最是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姚二奶奶嫁进来,绝不会受半点窝囊气。只可惜大奶奶命中无子,五年了没生下个少爷来,我们做奴才的也替老爷着急……”说着掉下几滴泪来,“我老爷最孝顺太夫人,太夫人年事已高,就惦记着小老爷还没有子嗣……姚二奶奶要是能添丁续火,就是大功一件了。常言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乔三儿偷偷看一眼姚广,老头儿神色缓和不少,好像姚芷萱真已经是姚二奶奶,并且生下小少爷,母凭子贵,立刻要继承臧县尉的家产似的。但读书人最爱一个清名,连端茶都不肯让女儿抛头露面的姚广,恐怕不愿意这样直接地攀龙附凤。乔三儿继续说:“我知道姚先生高风亮节,不图钱财富贵。可今儿您也瞧见了,您在凤潭举目无亲,父女俩日子过得潦倒,还要受这些腌臜东西的欺负,恐怕还有左邻右舍的闲话碎嘴,您年事已高,身子骨又不见得好,可怎么得了哟……”说着又抬起袖子往腮边擦眼泪。
一席话说得声泪俱下感人肺腑又威逼利诱,臧县尉跟着叹了口气,心里却雀跃万分,连连叫好。乔三儿真是好个机灵奴才!
姚广沉思良久,开口道:“富贵荣华,非广所求。广家业凋零,只剩下这个女儿相依为命。眼见得我风蚀残年,恐来日不多。小女托付给县尉,也了了我一桩心事,告慰她娘在天之灵……”
楼上传来一声闷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臧县尉大喜过望,单膝跪下便行礼。乔三儿拍手附和:“好,好,好!真是美人配英雄,天作之合。您放一百个心,以后姚二奶奶就是我乔三儿的主子,鞍前马后但有一个不周全,砍了脑袋给您下酒吃。”
臧县尉骂道:“没教养的奴才!谁要吃你的狗头!”
有在外边听到屋里说话的街坊邻里,都来庆贺。乔三儿上蹿下跳,逗乐卖乖,引得众人欢喜不已。当下勘合八字,约定婚事,就定在八月初六臧县尉三十大寿那日过门,图个双喜临门的彩头。宾主尽欢,不在话下。只没一人注意楼上动静。
乔三儿早叫人收拾出一处干净院落,将姚家父女搬过去安顿,当晚就住下。借着月光,姚广背着手在新院子里踱步,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早上还住在破旧的小木楼,幻灭之感,唏嘘不已,不由得一边兜圈儿一边吟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厨房里炊烟袅袅,火光融融。姚芷萱正抱着几块木柴往厨房里走去……wait,那几块木柴怎么看着好眼熟?姚广抢进厨房,劈手夺过来,定睛一看,这败家女儿竟然把那把琵琶劈成柴禾要烧掉!
“哎呀!”姚广心疼不已,“暴……暴殄天物呀!这把琵琶可是当年长乐公主用过的宝物呀!你,你,焚琴煮鹤!焚琴煮鹤!”姚广从那几块柴禾里拣出一块趁手的,拉过姚芷萱就照着大腿打下去。
姚芷萱努力噙着眼泪,哭喊道:“打吧!打吧!老头子,打坏了,看你怎么卖个好价钱!”
听了这话,不知道是怕夜深人静被街坊听到,还是戳中了姚广的伤心处,举得高高的琵琶木缓缓放下,啪嗒掉在地上,佝偻着背在台阶上坐下来,背影干枯,火光昏暗。
“爹老了,你长大了,打不动啦。”姚广叹口气,“你以为爹只是为了这座院子,和臧官人的彩礼吗?士不为五斗米折腰,饿死也不失节。你娘命苦,嫁给爹时,家里尚且还有几分风光。可天降灾荒,生灵涂炭,她跟着我流落他乡,死时连口好棺材都打不起呀……她苦呀……爹对不起她。你娘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爹老了,半截身子埋在土里了,要再让你受苦,有何面目去见你死去的娘呀……”说话间已是老泪纵横,炉灶里跳动的火焰照着他焦黄的脸。
“爹!”姚芷萱扑通跪下来,趴在姚广膝上大哭。
姚广叹口气,摸了摸姚芷萱的头,把散落一地的琵琶碎片收拢过来,小心拆下琵琶上的丝弦,说:“这丝弦有来头,是武侯桑喂出来的蚕下的丝,强韧无比,一百多年了,琴头面板换了几次,它们一根都没有断过。几块木头,烧掉不足惜,弦在,就终有一天能让这古琵琶重现人间。此之所谓岁寒而松柏后凋也。可惜呀,你若是个男儿,我姚家就像这几条武侯弦,再起有日啊……”
姚芷萱忽然止住哭声,抬头反驳道:“爹好迂腐!女儿怎么了,女儿也可以光宗耀祖。花木兰不就替父从军了吗?”
姚广把拆下来的武侯弦拧作一股,绕成一圈,绑在姚芷萱那一头乌云般茂密的头发上,严肃地说:“萱儿,你千万听爹一句话。爹知道你心性高傲,不同于寻常女儿。你是男儿心,女儿身,绝不愿意屈居人下的。以前爹可以护着你,惯着你,可如今你就要嫁入官家,最忌讳的就是长幼失序,妇不从夫。这世上,哪有女人和男人平起平坐的道理?从今以后你万万要举案齐眉,相夫教子,顺从夫家,不要惹是生非。爹是为了你好啊,想想你那苦命的娘!”说着姚广涕泪横流,悲不自胜。
“萱儿记住了……”姚芷萱啜泣道。
姚广把那几块琵琶木全扔进炉子里,火光大振,父女俩的影子在空旷的墙壁上跳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