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指示:枪打出头鸟,以正汴京城行贿受贿之风。
不能涉及朝廷那几位相公和准相公,并且还要尽快遏制住这股歪风邪气。
吕公着不由得有些为难。
离开皇宫后,火速来到开封府。
他将事情对杨左一讲,杨左也是皱起了眉头。
作为开封府尹,他对汴京城这些拿不到台面的事情可谓是知之甚详。
若真要抓行贿受贿者,一抓便是一大把。
但官家的意思,明显不想将事情闹大,而是要找一个反面典型,以正风气。
这种事情也不能闹大,不然易生成民怨,导致大量官员被罢黜。
二人商讨了一个多时辰,决定先暗地里调查,分别筛选出几个人选,最后再确定到底选用哪一个反面典型。
……
世事难料。
当赵顼想着将此种行贿受贿之事尽可能减少负面影响时,意外发生了。
这一日,午后,阳光灿烂。
汴京城西,西角楼大街,距离开封府仅仅只有三百米的地方,人流如织,甚是热闹。
一辆无篷载货马车突然失控,马车狂奔数十米后,上面的三个大红木箱挣脱绳索,陆续掉落下来。
砰!砰!砰!
大红木箱滚动,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后,骤然崩开。
一个个精美的瓷瓶从塞满干草的木箱中滚出。
卡察!卡察!卡察!
瓷瓶落下,瞬间碎落一地。
而这时。
一片片金光闪闪的东西吸引了路人们的注意。
“是金叶子!”有人喊道。
木箱掉落,瓷瓶摔碎之处,都是金灿灿的金叶子。
一眼扫过去,至少有五六百片。
在那瞬间,周围的百姓疯狂地朝着掉落的木箱奔去。
一个个疯抢起来。
那名赶车的马夫,在愣了片刻后,惊慌失措地朝着前方的巷子奔走了。
片刻后。
皇城司的士兵与开封府的差役才陆续赶来,逐渐控制了现场。
那些抢夺金叶子的百姓,一哄而散,谁也不知被抢走了多少。
士兵们迅速将现场围了起来,而跑过来看热闹的百姓更是将周边围的水泄不通。
“你们是没看到啊!刚才那金叶子撒的满地都是,一片金叶子至少十贯钱,我见有人捡了十几片呢!”
“唉,可惜可惜,我刚才还在这里熘达,刚走一会儿,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样的好事儿!”
“至少也有五六百片金叶子呢,也不知是哪个大富人丢的,恐怕再有钱也会心痛吧!”
……
片刻后。
皇城司白宿、夏采薇才急匆匆赶了过来。
二人查验一番后,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马车上共有三个大红木箱子,共计装有十个不同色泽、不同大小的精美瓷瓶。
每个瓷瓶的价值都在五十贯到一百贯之间。
其中,一个高约七寸的刻花牡丹纹梅瓶未曾滚落到红木箱子外面,完好无损。
白宿将里面的金叶子倒出后,数了数,共计有一百片。
这时,一名士兵过来汇报道:“提举大人,加上这一百片金叶子,现场还有三百五十六片金叶子。”
白宿点了点头。
“花瓶的金叶子数量应该都是一样的,那应该是共计一千片,价值不菲啊!”
一片金叶子是一两黄金,一两黄金即十贯钱。
一千片金叶子,就是一万贯。
再加上十个价值不菲的花瓶,足足有一万余贯钱。
即使是汴京城的富户,也没有多少个能拿出一万余贯钱的。
白宿想了想,一步跳到了马车上。
“诸位,先静一静!本官乃是提举皇城司白宿。请大家务必转告那些捡到金叶子的百姓,三日内若将捡到的金叶子交还到开封府,不但无罪,而且有赏。若三日之后仍不交还,将处以重刑。另外,围观者可以多多举报,亦有重赏!”
“不要心存侥幸,意外之财,给你们带来的不一定是福气,而是牢狱之灾!”白宿的语气变得冷厉起来。
说罢,人群后面明显有几人目光闪烁,然后迅速离开了。
紧接着,白宿朝着夏采薇说道:“速速去查这辆马车来历以及马夫的行踪!”
夏采薇点了点头,然后便匆匆离开了。
不多时,开封府府尹杨左来了。
街头之事,杨左一般不会亲自出面,但听到此次涉桉金额高达万贯,他不由得迅速赶来了。
皇城司有拱卫城内治安之责,但若审桉问讯,还是要交由开封府处理。
杨左了解过具体情况后,一方面让差役问询附近的商家,尽可能寻回丢失的金叶子;一方面则是张贴寻物告示。
如此巨额钱财,定然不可能没有失主认领。
第二日,近午时。
开封府的金叶子总数达到了六百九十片,陆续有人主动交出,也有的是被围观者举报,无奈交出。
与此同时,此事也成为了汴京城百姓讨论的热点。
“听说瓷瓶和金叶子,加起来足足有一万多贯钱呢,谁没事儿会将金叶子藏在瓷瓶中,这一定是有人向朝廷的高官行贿呢!”
“每年年关,都是行贿受贿最多的时候,朝廷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那些官员们太放纵了!”
“一万多贯钱呀,一定是大官,这金额,足够流放到琼州了!”
“哈哈,贪墨一万多贯才流放琼州,那苏东坡大才子和其一比,也太惨了吧!行贿受贿者都应该砍头!”
“这钱绝对来路不正,去路也不正,按说失主丢了这么多钱,不可能到现在都不去开封府认领啊,这里面绝对有猫腻!”
“啧啧……一万余贯钱都不去认领,这……这也太财大气粗了吧,我想去认领,但估计开封府不相信!”
……
百姓们无比兴奋地聊着。
此等事情,乃是最好的下酒菜。
而这时,开封府内。
杨左望着面前黄灿灿的金叶子,一脸郁闷。
“这可是一万多贯钱呀!到现在竟然都没有人来认领,太古怪了,莫不是真是去行贿的?怕被抓到后,影响那个受贿者的前途?”
“官家还想着将汴京城行贿受贿的事情尽可能低调处理呢,这下子可闹大了,百姓都在议论此事,这个出头鸟到底是谁,我可做不了主喽!”
日近黄昏。
金叶子的总数达到了八百六十八片。
杨左愈加笃定,金叶子应该就是一千片。
开封府的衙役们和皇城司的士兵们开始加大搜查范围,争取在两日内,将所有的金叶子都追回。
一直到夜色降临,杨左还是没有等到失主。
最后,杨左朝着一旁的判官道:“出具告示,若明日仍无失主前来认领,所有财物一律归公。”
“是。”一旁的判官应声道。
此告示,乃是要逼着失主现身。
一个普通百姓打拼十辈子都挣不了这么多钱。
即使再有钱的人,丢失了如此多的钱财也一定会心疼。
汴京街头掉落一千片金叶子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赵顼的耳中。
年关将至。
瓷瓶中藏金叶子。
无失主认领。
就连马夫都不知所踪。
怎么看,都像是行贿的手段。
而这笔钱,看上去更像是不义之财。
翌日,临近黄昏。
金叶子总数已达到九百八十二片。
杨左在开封府坐了一整天,依旧没有等来失主。
就在开封府们快要关闭的时候,衙役来报:“大人,门外有两人自称是金叶子的失主和马车车夫!”
杨左不由得大喜。
“速速将人带进来!”
片刻后,一个身穿白衫的年轻公子和一个身穿灰色短衫的中年人走进了府衙。
谁是失主,谁是马夫,一目了然。
若赵顼在这里,一定会认出这个白衫年轻人。
二者曾在一品楼有过一面之缘。
“郑东行,你是失主?”杨左认出来这个白衫年轻人。
他正是郑东行。
那个自称是一品楼苏晴的青梅竹马,名头极长的浮夸公子。
江南船舶行会总把头郑万山之子,苏杭珠宝古董行少东家,杭州鉴宝斋主人、苏州珊瑚阁、明州玲珑阁、扬州鸣翠楼,福州朱翠坊,泉州丹粉阁等十三家商铺的主人。
杨左对他有些印象,故而一下子认了出来。
郑东行拿出一万多贯钱来,杨左一点都不意外。
郑家有这个财力!
“杨大人,这完全是个意外。那些金叶子和瓷器不是用来送人的,而是用来做买卖的,哪曾想我家这个马夫老黄,赶车出了意外,因为害怕我让他赔偿,便逃了,我才将其抓回来!”郑东行面带愧色地说道。
杨左面带狐疑,问道:“你可有证据能证明这些金叶子和瓷器都是你的?”
“有……有……我都带来了!”郑东行迅速从怀中拿出了一沓契约。
“这些金叶子乃是我专门邀请江南水家打造的,这里有我们的契约,金叶子的模具就在水家;那十件瓷器乃是请蔡州的东方大师铸造的,这是当时签订的契约,还有这个是……”
郑东行说的尤为详细。
杨左查看过契约后,道:“本官会对照契约详查,待查清楚之后,便会将你的物品统统退还给你!这段时间可能还会召你二人,你们必须保证随召随到。”
“大人辛苦,我们就住在甜水巷中,保证随叫随到,多谢大人了!”
杨左点了点头,又追问道:“金叶子真不是用来送礼的?”
“不是。如今我朝吏治清明,哪还需要送礼办事!”郑东行笑着说道。
杨左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可以离开了。
二人走后,杨左微微皱眉,他对郑东行的话并不全信。
当日晚。
千片金叶子失主乃是江南船舶行会总把头郑万山之子郑东行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在开封府还没有给出金叶子到底是不是行贿物品的说法前。
民间的一些推理大神就开始分析了。
翌日上午,一个茶馆中。
一个中年书生捋着胡须说道:“诸位,那可是一千枚金叶子啊,足足万贯呢!即使是郑大公子,也不可能闲着没事儿将其塞进瓷瓶中吧,更何况还只有一个马夫拉着!”
“我断定,瓷器和金叶子必然是行贿之物!”
“那受贿者是谁呢?江南郑家可是传承百年的大户,还需要行贿吗?”有人问道。
中年书生微微一笑。
“百年大户又如何,郑家又没有官身,想保平安,必须要送礼!”
“诸位想一想,郑家最赚钱的生意乃是船舶买卖,而主管船舶的官员是什么官员,是漕运上的官员,漕运上的官员又归谁管呢?”
“三司!”一人突然高声道。
“对喽,大家细品,仔细品!”
三司主管漕运,郑家的喉咙其实是被三司掐着呢,三司一个政策就能让郑家年利润减半,这比万贯钱可多得多了。
这时。
又有人高呼道:“三司使韩绛酷爱瓷器,听说收集的瓷器摆件足足摆满了三个屋子呢!”
唰!
又有人站了起来,面色激动。
“那辆马车驶向的方向,不就是三司府的后门吗?”
周围众人的眼睛同时都亮了,感慨自己实在是太聪明了。
他们的推理竟形成闭环了!
三司使韩绛主管漕运,漕运影响着郑家的生意,故而郑家要向韩绛送礼。
送礼肯定要投其所好,韩绛爱瓷器乃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故而将金叶子放在精美的瓷器中。
“受贿者,就是三司使韩绛!”一人攥着拳头说道。
很快,这个说法就传扬了出去。
越传越真,相信的人也越来越多。
不到午时,便传的满城风雨,韩绛的人缘本就不好,而今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一些被鼓动的百姓已经开始咒骂韩绛的祖宗十八代了。
甚至,有人又去三司府扔小石头了。
此刻,三司使韩绛也听到了这个精彩的推理故事。
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因为官员经商之事,被幽闭在家的他,月初才刚刚恢复自由。
韩绛独坐在书房中,以泪洗面。
他已经不愿去解释了,百姓们根本不相信他。
历任三司使,因主管着朝廷的财政大权,在百姓眼里向来不讨喜。
但像他这种,被百姓骂了全家,还被砸小石头的,也鲜有之。
“唉,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老夫喜欢瓷器有错吗?我韩绛敢对天发誓,自担任三司使以来,没有收过任何贿赂,我真是冤死了!”
听到消息的开封府府尹杨左,一脸懵然,迅速奔向三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