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充气神像已由京城运来,这是一个高达两丈的巨人,其头颅按孔明灯的原理,由皮匠苦心造成,内里点上红烛,上下嘴唇用一根细线扯动,远远看去,一个红光满面的仙人,正淳淳告诫这大千世界的万众蝼蚁,怎样才是正确的生活方式。
就差一篇像样的文章了。
休息了一夜,傅忠绕室徘徊,搜肠刮肚,耗尽脑汁,在纸上奋笔疾书。
南华帝君敕曰:
世人皆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此说何其谬也。
天道至公,不偏于私,不媚于众,正道直行,煌煌如日。岂肯为那损东补西之小计。
人道出自天道,人心当体天心。
然万众纷纷,或贪、或懒;或智、或愚,利益攸关,曲解天道者数不胜数。
时移世易,富者田连广陌,贫者地无立锥,究其本源,不可一概而论。其损、补之说,又有两途。
智者田多,愚者田少,天有何言哉?
天生万物,良莠不齐,非造物之出错,实自然之竞争。世无竞争,则如一潭死水,繁华如何铸就。若良莠等量,能力趋同,何来差别。没有差别,何来竞争,此天道之妙处。
田多田少,若顺法而为,不可强而均之。
贪者田多,懒者田少,天又有何言?
贪而夺地者,天必惩之,懒而失地者,天不佑之。
贪、懒之辈,当思人皆劳而得食,天意不可违,天心不可侮。戒贪戒懒,上天有好生之德,也是汝辈一线生机,务谓言之不预。
自鸿蒙开凿,人居其间,暴霜露,斩荆棘,以奉如天,何其辛苦。吾等享其血食,岂敢视人如刍狗。芸芸众生,皆天之骄子,当一体同仁。
天道五十,独去其一。天道尚且不得完全,岂能求全责备愚者。
愚者也是噙齿戴发之辈,何忍其身无避寒之衣,口无饱腹之粮。有司当开启民智,兴学救愚。
智者得天之厚,当思能力越强,责任越大,除天赐本分之地,多余之地,应出三倍之赋税,以补兴学、府政之资。天赐之地,当取本地平均之数。
故曰:智、愚犹可训,贪、懒不为人。
吴堡之事,乃天罚之,榆林不必惶恐。
知府傅某,黄口孺子,若能体察天心,勤勉有为,则榆林有幸,其德必荫其家门。若因小不忍而失大德,则彼之前途,不知其可。
急急此谕,咸使闻之。
傅忠写罢,掩券一笑,不伦不类,也只有这样的水平了,终归没有系统学过古文写作。这个可不能用毛笔书写,那样的字哪里能入人之眼。他用竹筷子自制了一支蘸水笔,他的钢笔字还是写得不错的。
仅仅用了八天,傅忠便搞定了装神弄鬼的家伙什,剩下的两天,他苦思农田增产的办法。
中学课本上,提到粮食增产,离不开氮磷钾肥料。二十一世纪,物质非常丰富,人人都讲究养生,被农药残留害苦了人们,都尝试过在自家阳台上摆弄过坛坛罐罐栽培蔬菜。
傅忠也不例外,他回忆起当时种植蔬菜的细节,把这些东西用在小麦种植上,道理是一样的。
首先,将黄豆压碎后炒熟,装入一个瓮中,按一斤黄豆配十斤水密封发酵,半个月后,均匀地施入田中。沉在瓮底的渣子可以继续浸泡,继续追肥。
其次,每个庄户的田头,做一个涵洞,将人粪铺一层,田土铺一层,浇一层水。层层铺好,将涵洞密封,等它腐烂后铺在田土上。
第三,农户家里的鸡蛋壳、鱼肚肠、鸡毛,人剃头后的毛发、指甲、猪骨头等装入瓮中,加水密封,等水色变黑,洒在田中。
夏秋两季收割后,将麦杆在田内焚烧,也可改善土壤。这些农业小常识,在明朝可是了不得的高科技。
十天后,田蕴三人回来了。那个时候,能考取秀才,已是了不得的文人了,何况两个进士,一个举人,沉下心来,有什么问题发现不了。
田蕴城府深,齐泰气鼓鼓,俩人都不说话,逼得黄子澄不得不开口,“农夫真的苦。”说完,就没了下文了。
傅忠鼓励说道:“你们都是聪明不过的人,应该知道其中的缘由。”
三天互相对望了一眼,“根子就在土地兼并上。”
知道是一回事,怎么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傅忠长叹一声,看来田蕴早就知道,不敢说而已。
自己不能不说话,“土地兼并的成因,是土地占有关系不固定,加之土地买卖盛行,必然导致土地兼并。本该由有司具文,禁止土地买卖,才能杜绝乱源。
历朝历代,朝朝对此置若罔闻。农夫没有了自己的土地,无恒产者无恒心。一遇灾年,碰上了好一点的朝代,还知道拯灾减税,让农夫有口气可喘。”
见到傅忠讲出了话题的根本,齐泰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们敢不敢为天下先。”
傅忠立马阻止了齐泰的话题,“这是僭越,历朝历代都不敢做的事,当今圣上没有明确旨意,谁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齐泰心内腹诽,就这胆量,还想把榆林治理得海晏河清,大话谁不会讲。
他鼓起勇气问道:”大人心中的海晏河清,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傅忠:”你们所见到的农夫,大明王朝占有九成九,他们都应有摆脱贫穷,幸福生活的权利。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现实的残酷。
大众的心里,无非有三种想法:一是盼明君,二是望清官。没有的话,就等待侠客为他们说话了。事实上,指望别人,真的很不靠谱,我要告诉他们真相,他们的幸福生活,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自己不努力,那就等死,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他们必须凭着自己的血勇,去创造他们想要的生活。
我也要告诉那些先行一步的人,一个人吃不过三餐之食,睡不过两尺之床,却聚集几代人都吃用不完的财富,让其他人饥寒交迫,挣扎在生死线上。如果他们所得,来自正道,本官无话可说。要是作奸犯科,那是禽兽行为。
农夫可怜的,是那些面朝黄土,背对青天,努力耕作之人。
可鄙的,是游手好闲,等待别人救济的。
我要在榆林建立一个人人都能自食其力的社会,他的底线就是约定,由各个阶层的人共同制定。
这不是什么大同社会。这世上根本没有大同社会,人的出身、能力、环境不同,得到的结果自然不一样。
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说的容易,做起来难。
如果不是贪多求全,只做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弃者皆有所养,这点实现起来就不是很难了。“
这是傅忠心中修改版的大同社会,有着可操作性。
他接着说道:”可是,我太年轻了,不知世道竟然如此艰难,到现在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土地兼并动不得,这是与天下士绅为敌。
只能慢慢来,我们这一代不行,还有下一代,就像愚公移山,总会开通出一条坦途的。
我这里想到了一个增加粮食单产的法子,看看田里丰收后,农夫的生活能不能提高一点。”
黄子澄心里咯噔一声,这人能力不行,心是好的,血是热的,完全没有替自己打算的意思,皇上的担忧只怕是多余的。
傅忠心里也是感慨颇多,造反我是不行,杀贪官的头不会吗?只不过到了朱元璋手里,贪污六十两银子就剥皮,这样的重刑都解决不了问题。
我要做的,是培育人的向善之心,要是能成为信仰,那就再好不过。
傅忠改换话头,“吴堡的案子,可听到些什么。”
看中傅忠银样镴枪头,黄子澄气不打一处来,讥讽道:“我倒是觉得,天兵天将杀了胡令,才是唯一的解释。”
田蕴加了一句:“您上回提到的那个热心长者,我倒是觉得他的话不错。一般人谁有这样的胆量。“
傅忠:“你们都是读书之人,怎会相信这样的无稽之谈。这话休要提起,免得被人耻笑。先把我这个增产的方子落实下来。“说完,他拿出了那个改良土壤的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