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送王宁氏去西山的,还是宗房长孙王珍。
他已经晓得此行是为道痴过继之事,思绪复杂莫名。在他看来,即便是庶子,也是自家血脉,哪里有几个男人愿意将儿子过继给旁人。
之所以如此,多是有苦衷。
十二房的苦衷,多半落在王杨氏身上,杨家可是京官。
这些想着,王珍不免对王青洪夫妇腹诽不已,对于道痴亦心生怜悯。
这般想着,他对王宁氏就越发客气,心里想着以后能看顾就多看顾外九房一把,雪中送炭总是比锦上添花要好。
晓得外九房只有一对老仆,一个看门,一个多半是会被王宁氏留在家中陪伴她孙女,王珍便安排两个健壮婆子随车,想的是上山时搀扶王宁氏。
不想老人家是个不爱求人的,从家里出来时,便拿了个手杖出来。
到了西山脚下,王宁氏没有用人搀扶,不气不喘地随着王珍上了山。
西山寺上,道痴; 已经听老和尚说了外九房的情景,对于王宁氏这个老太太,除了敬佩就只是敬佩。一个寒门寡妇,能教养儿孙两代成才,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妇人。
要知道,这个时候,读书人多不少,可真正能取得功名的人数并不多。
不过想着老人家从城里赶过来,路上还要耽搁些时间,道痴便先去后山担水去。
挑到第四担,虎头憨憨地过来,道:“客、来……叫……”
道痴明白,这是老和尚在叫自己过去。他擦了把脸,先回斋房换了身干净僧衣,才走到禅室外,道:“大师父……”
“进来!”老和尚扬声道。
道痴应声进了禅室,便见屋子里除了老和尚与王珍之外,还有个花甲之年的老妇人。
道痴只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便低眉顺眼地做乖巧状。
不得不说,他这副长相即便不是俊秀无双,可耐不住看着乖巧老实,难使人生厌。
王珍长子年岁同道痴差不多,想着这个从堂弟命运多蹇,忍不住眼中带了慈爱。
王宁氏心中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被指嗣子的不满消了几分,虽说不当以貌取人,可眉清目秀总比歪瓜裂枣要强。当看到道痴光溜溜的脑袋瓢,还有身上的僧衣,老人家的目光越发柔和。
人都有七情六欲,真正能做大心如止水的这世上又有几个?
若不是信奉佛祖,常伴佛经,她也未必能咬牙熬了下来。她是虔诚的佛门信徒,对于在寺里长大的道痴不由地就多几分好感。
道痴近前几步,对着老和尚做“合十礼”:“大师父。”
老和尚吩咐道:“还不见过这两位施主。”
道痴应声见礼,老和尚又指了指王宁氏道:“这位施主就是外九房的太孺人,有话要问你,你可如实作答。”
“是。”道痴应了一声,望向王宁氏,道“:“太孺人请问。”
见他瞳清目正,行动之间,只有安静祥和,没有少年人的淘气焦躁,王宁氏心中已经是八分肯了。毕竟国法族规所至,外九房总要选个嗣子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道:“开蒙了么?”
道痴点头道:“开蒙了。”
“都习过什么书?”王宁氏接着问道。
“三百千都学过,四书五经也粗读了。”道痴回道。
这下不仅王宁氏微露诧异,连王珍都忍不住多看了道痴两眼。
随即王珍明白过来,若是道痴真的不堪造就,祖父不会这般看重;若是堪堪造就,那有几分才气便也不稀奇,毕竟他父兄都是“神童”。他即便不能比肩,也当比常人多几分颖慧。
王宁氏诧异的是,道痴寄养在寺里,接触三百千这些蒙书还罢,竟然还能开始学四书五经这些儒家典籍。
她看着道痴,道痴回望着她,目光不避不闪。
王宁氏垂下眼帘,道:“若是我命你耕读传家,不得举业,你可愿意应否?”
听到这一句,老和尚与王珍都大感意外。这是什么道理,亲生儿孙逼着成才,过继的反而要拦着不让上进?
道痴没 p;道痴没有立时应答,而是面露沉思,“思虑”了一会儿,方道:“我不能应,还请太孺人见谅。”
王宁氏皱眉道:“你既打小养在寺里,不过是粗读几本儒家典籍,功名心为何这般重?”说话之间,已经带了不喜。
道痴不卑不亢道:“不仕则不势。势者,适也。适之则生,逆之则危;得之则强,失之则弱。苟安亦是一世,却是不得大自在。”
王宁氏摇摇头,道:“这世上,有失便有得,举业固然体面,可读书哪里是那么容易的,熬心费血,成与不成也在两可之间。何不做早早放下,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这话中满是唏嘘、怅然。看来老人家心里后悔了。
毕竟外九房王青洲与王大郎父子两个的过世,都同科举有牵连。王青洲是死在进京赶考途中,王大郎则是死在乡试备考时。老太太心有忌惮,也是人之常情。
道痴能体谅王太太,却不愿意哄骗她。
“心静则平,平则智,智则不乱,不乱则不衰。”道痴神色依旧平和从容。
王宁氏已经是红了眼圈,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儿孙。不管是儿子,还是孙子,他们的心都“不静”吧?念念不忘的,就是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觉得这是为人儿孙的责任,是读书人的光彩。可造化弄人,这世上有太多的“求不得”。
眼前这个小小少年,只说“不仕则不势”,对于自己想要利用科举仕途出人头地的想法,坦坦荡荡地说出来,不做丝毫修饰与隐瞒。不为家族,不为亲长,只为了他要“大自在”。
可是,是什么逼着一个十来岁大、性子平和的孩子如此?
想着道痴的庶出身份,打小养在外头,嫡母王杨氏背后却是京中高门,生父致仕乡居,不用太寻思,也能从中猜到些什么。
还有连族长都惊动,想必其中定有不平之事。
王宁氏心中对道痴越发怜惜,可是又怕他因所受不公而心生怨恨。内怨容易生外邪,再好的人品,变了味道,说不定就要成祸患。不管怎样,那边是生父嫡母,可怨不可恨。
因此,王宁氏正色道:“我外九房‘清白’传家,容不得奸佞狠辣之辈。不拘你封阁拜相,还是官居一品,但凡日后有不忠不孝之逆行,便不再是我九房子孙。”说到最后一句,是对着王珍说的。
毕竟她上了年岁,九房即便过继道痴,自己在还罢,自己若是不在,没有人能在压制道痴。王珍是宗房长孙,未来的族长,可以为自己这句话做个鉴证。
王珍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一时不知当如何作答。
道痴答非所问道:“太孺人,我八字纯阳,背负刑克之名,您不再仔细思量思量么?”
王宁氏闻言,冷哼一声,道:“若八字决定命数,那是不是八字不好的,落地就当直接溺死?不过是江湖术士糊弄人的说辞,哪个会当真?若是八字测命真的灵验,老婆子也不会丧父、丧子、丧孙。老婆子记得清楚,出阁之前,老婆子的娘家父母也曾请老道批过我的八字,说得天花乱坠,十全十美……可是现下,八字还是那个八字,旁人背后的说辞中,老婆子却成了八字极硬的‘孤雁’之命,连老婆子的丈夫与儿孙的故去,都成了老婆子刑克的缘故……若是信了这番说辞,老婆子岂不是早就在三十年前就上吊抹脖子……”
道痴道:“太孺人的意思,是收下我这个孙儿了?”
王宁氏点头道:“收下了,收下了,我是个命硬的老婆子,你是个命硬的小小子,合该你命里就注定是我的孙子。”
道痴听了,便转过身,对着王珍道:“大堂兄可做个见证,即便今日我入了九房,可但凡日后有不忠不孝之逆行,便不再配承继九房香火,愿受家族除名之惩。”
他的语调依旧平平,可神色间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王珍也不禁跟着现了几分郑重,道:“这个见证我做了。”
王宁氏得了孙子,拉着道痴的手,一时有些看不够,满脸慈爱道:“好孩子,可有了大名?”
道痴闻言,望向老和尚,老和尚垂下眼帘,手中拨着念珠。
道痴心里叹息一声,面上却露出微笑,露出一口小白牙,道:“孙儿名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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