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露生回味着安龙这个名字:“安贞吉,宽厚敦人,战于野,时乘六龙以御天,这名字雄浑阔达,富有乾坤,只当你没读过书,原来取名上倒有急智!”
金总见他眉飞色舞,实在憋不住笑了。
露生问他笑什么。
“这是我以前影视公司的名字。”
露生微微诧异:“想必是个很通易书的人替你取的。”
“我爸叫金海龙,集团就叫海龙,旗下所有公司,名字都带个龙。”求岳笑道:“我以前叫金世安,所以就……安龙呗。”
——真的很抱歉了精致男孩!辜负了你的期待!金总自己都不知道原来瞎几把取名也可以这么有文化的!
露生和他四目呆望,忍不住执手大笑。
这一夜累极了,可也兴奋极了。他两人带着丁广雄和周裕,在厂里现场安排工作。事实上有领导能力的人并不多,大家你推我让,最后选出来的工头不过五六个。
金总急得满地乱转,看丁壮壮在那里指挥调度,手下的小弟也很有大哥风范,干脆一拍大腿:“就你!你!还有你!你们干不干兼职?家里也不用那么多打手看着,你们领着护院的工资,顺便来厂里上班做工头!”又叫丁广雄:“丁大哥给你几个新工作,车间主任了解一下?hr干不干?”
小弟们:“……”
丁广雄:“……???”
大家见他猴急,都笑成一团,露生嗔道:“你也太急了,隔行如隔山,他们是功夫吃饭的人,你让人家来做监工?传出去岂不坏了人家江湖上的名声!”
丁壮壮委屈死了,心想还是白小爷会说人话,什么爱吃耳?关外也没听过这捷豹玩意儿!
周裕道:“老工人若是自愿上工,其实倒不必很多工头。工头只管调度,人少无非是腿累些。”他也跟着金少爷下过厂子,因此多有经验,“现在看来倒是短工很缺,弄得那些会挡车的还要搬东西。眼下急做纱布,这还好说,等过两天开进粗棉,就要更多搬运工。明日我去镇上再招些短工。”
旁边老工人也道:“工头这一行,其实是将军元帅,行军布阵,教工人做事快些。这档口留下来的,都是干老了活计的,谁要什么、该做什么,心里不是门儿清?少两个也没关系!”
求岳见他仿佛有话要说:“老哥你的意思是?”
老工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要我们说的话,我们——我们不是贪财,少爷有没有想过,计件论酬?”
“计件论酬?”
“要我看,干脆别管谁老谁嫩,谁干得多,谁就多拿些!”工友老脸一红:“我真不是贪钱,我过去在火柴厂干过,那里就是这样计件算钱,大家都愿意拼命,效益好得很。”
“……”
金总有点懵了,这办法确实很好,可是如果这样,那不成了富士康了吗?而且棉纺织造,这边出了那边消化,怎么计件?
金总还不想员工过劳死啊!总共就四百人,好珍贵的啊!
他转脸看看露生,露生在一旁出神,抬眼回望过来,似乎也想说话,脸一红,又说不出来。
“亲爱的你要说啥?”
露生把脸红透了:“……谁是亲爱的?”
“我看你一副想发表意见的样子啊。”
露生看看工人,又看看厂子里热火朝天,微微有些怯意:“我在工厂的事上一窍不通,只怕说了也错,而且决策这样大事,我怎么好插嘴?”
“卧槽,刚才你不是勇敢得很吗?”
“刚才是刚才。”露生别过脸:“刚才那是情急。”
“干啊……”求岳向日葵一样跟着他绕脸:“说嘛!你他妈这不是急我吗?”
他两个这头咕咕哝哝,旁边老工人全咧着嘴笑,不知这账房先生怎么跟姑娘一样?露生羞极了,心里又踊跃,扭捏半天,娇娇怯怯地道:“咱们这种厂子,是没法计件的,东边进了西边出,和火柴厂是两码事,再者说要真是没日没夜地做,岂不是望山跑死马?”
这话正说在求岳心上:“我也是这个感觉。”
露生抿了抿唇:“我是想着,不如咱们工厂上下,俱为一体,咱们将这个奖励的法子变个花式。”
“你说,继续说。”
“既然大家同心一力,那就按最终出的纱布计件,纱布出多,大家全体加钱,纱布出少,大家一并挨罚。”露生将雪白的两手张开,攥成两个拳头:“这叫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老工人们眼睛全亮了。
露生温柔笑道:“这样一来,你们累的人就去休息,休息好的人顶上来,要是谁偷懒耍滑,伤的是大家的利益,也不用工头监督,你们自己就先骂着他了。”他见众人都有赞同之意,越说也越是明朗:“再有一条,若是分开计件,只怕那些熟练老手保守经验,只顾自己发财。不若联合起来,大家风雨同舟,便是那些年轻笨拙的不会做,你们自然手把手地教他,多养出一个人才,就多一份力,也不必我们少爷求着骂着,大家必定努力向上!”
众人全都惊喜无声,露生见大家不说话,只是笑,心中忐忑,只看求岳:“这样……好不好?”
好不好?简直太好了!共同生产共同富裕,集体协作全员奖罚——这不就是集体经济的原型吗?
甚至连新员工培训的激励机制都有了!
——智慧来自哪里?智慧就来自劳动人民!
金总几乎喜得发狂,简直想抱着黛玉兽当场亲个嘴儿!冷静又冷静,原地蹦着问几位老大哥:“你们觉得怎么样?”
大家都笑道:“不能更好了!只是不知道这个标准要怎么算?”
露生大胆又道:“大家先做三天,将这三天的量平均一平均,平下来就是标准。以后每天12点计件,你们吃饭,工头和周叔验货,只要日日符合标准,那就奖起来!奖多少——”
求岳接声笑道:“奖翻倍!”他摸摸鼻子:“丑话也说在前面,为了避免大家故意降低标准,我再给个指标,十天之内把四千件做完,这个月工资再加一成!”
老工人们惊呆了,金家有钱不是假的!这是真的财大气粗!这消息瞬间飞遍全场,机上机下,欢声雷动。
露生笑道:“也别太累着,累出病来,少爷心疼,你们还损失人力,要好生休息,才有力气干活儿!”
这晚上直忙到凌晨三四点,工人们不肯休息,轮班上岗,简直集体打鸡血。社会主义的力量就是这么牛逼了。睡是不可能睡的,这辈子都不睡的,厂里又有钱,又有工友,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大家超喜欢这里的!
求岳怕他们真干到猝死,叫翠儿打电话回家,吩咐厨房的人做大锅菜来送到厂里。
劳动人民的双手已经饥渴难耐,劳动人民的热情你驾驭不住——金总搓搓爪,至少营养要跟上叭!
周裕和翠儿都笑:“他们是不怕累的,没见个个两眼放光?宽厚待下,只怕大江南北就数咱们家了!”又道:“别人不累,您还不累?您不能跟工人一样在这里熬,这里我们看着,少爷回去睡吧!”
露生也含笑道:“叫丁大哥开车送咱们回去,瞧你这一晚上,襟子上又是血又是印泥,还抹的全是机油,站在这里活叫人笑话了。回去眠一眠,也给他们做个榜样,别自己先发疯,还说别人挣命!”
骂得挺顺口,金总听得很甜蜜,他看看门口丁广雄,又歪头看看露生:“回去可以,这儿人手不够,要不咱俩散步回去吧?”
丁广雄莫名其妙地抬起头。
露生见他有些痴的意思,脸上又热了:“累得要命,这时候散什么步?”
“好不好嘛?”
露生低下头去,微微一笑:“走就是了!唯有你事情多!”
两人从厂里信步出来,夜风清冽,春意仍料峭,只是夜色幽静,遍地松林清香,走走倒也舒畅。
露生紧一紧毛领笑道:“你以后不能这样大方,家里有几个钱供你挥霍呢?刚才一倍又一倍,真把我吓一跳。”
求岳插着大衣口袋,也看着他笑:“那你干嘛不反对?”
“你定下的主意,立威信的时候,当然还是听你的。”露生极自然地答他,扳起手指又算:“九块是太少了,如今翻了三四番,一个月三四十块。算算能拿到这个数的,也不过二百人,还算应付得起。好在姚斌没有退股,十来万够咱们开销半年。”
求岳笑道:“光靠吃老本有什么用,哥哥我是吃老本的傻逼?有件事我还得麻烦你,你之前找的那几个记者,能不能再找他们来一次?一个两个都行。”
“做什么?”
“你别问,看我给你露一手。”
露生抿嘴儿笑道:“你又要弄什么鬼?说不得我又抛头露面一回。”
他抬起头来,未料求岳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两人恰恰走到灯下,灯是汽灯,挂在水泥杆子上,摇摇晃晃地映星映月,映见他微微含笑的一双眼睛,流光溢彩在剑眉之下。也不等他问,傻笑一声:“喜欢看你说话。”
露生就觉得这灯又喜欢又讨厌,把人照得这样明,不能装作没看见,还是星星月亮知趣,半照半朦胧,只照见你喜欢我,照不见我喜欢你,暗暗悄悄的才有趣。低头娇声道:“说话是听的,谁用眼睛看?”
求岳只是笑。
露生低声笑着,骂他一句:“傻货。”
两人各自撇开脸去,你肩挨我肩,各自回味方才那一瞬,是麦芽糖含在口里,黏牙裹齿,千丝万缕开不了口的甜。求岳满心的话想说,露生心里也是一堆要说的话,那心情其实和所有热恋的校园情侣都一样,上课也要说,下课也要说,一点你看见我也看见的小事,非要头对着头不听课地说,拿纸条传着说,拿手机摁着说,真到了下午放课铃打过,两人趴在桌子上,黄昏里你看我我看你,又不知要说什么了。
良辰美景,说话是损了这一段幽静缠绵,无声才胜有声去。
他们顺着松林,活像结伴回家的孩子,近的不走,非要走远的,直绕到句容河边上去,听着清水流波,哗哗地淌着光阴,从厂区蜿蜒向家里去,绕山一带春水急。求岳只怕到了家他还是默不作声,先吭吭两声,笑道:“今天其实有点美中不足。”
露生也应道:“什么?”
求岳道:“差一点就能赶走姓姚的王八蛋,真他妈死皮赖脸。”
“做事何必太急?十全九美,已经很好,要不是你性急,今天也不至于这样惊心动魄。”露生轻轻牵他袖子:“你把枪拍在工人手里,我们都提心吊胆,要是他真打你,那可怎么好?”
求岳摇摇头,认真看住他:“咱们之前说过的,这么重要的单子,就为了怕事,留两个不忠于我的人在项目里,蠢不蠢?就不说他们给你捣乱,他们两个自己捣乱都够我受的。这是军用绷带,不是婴儿尿布,如果出了任何问题,老子他妈的是遗臭万年,我不能冒这个险。”
他说话粗糙,一句“蠢”把露生也骂进去了,黛玉兽哪里计较,极佩服地点头:“说得很是,只是姚斌现在死不退股,你可还顾虑?”
“他只有股权,管理权已经没了,愿意赖着就赖着吧!”求岳向夜空伸个懒腰:“反正厂也开了,工也上了,剩下的当他是个套子用完就丢了!”
露生道:“套子是什么?”
求岳奸笑道:“是个好东西,下次带你用。”
露生直觉他不是好话,在他身上打一下。
求岳笑着回身,走在露生前面,摇摇摆摆地退着走,风把他大衣吹起来。
露生见他倒行逆施的样子,又涎着脸只管看自己,心里好笑,拽他转过来:“走路也没个正形,仔细磕着。”
两人口里说着话,你踩我的影子,我踩你的影子,把影子踩在一起。
求岳凑到他身边:“我是在想,你怎么这么聪明?算到姚斌要出阴招,又算到工人会闹事,各种突发因素都给你预估到了,你他妈不是唱戏,专业学预判的吧?”
带现洋带枪,都是露生的主意,当时金总还觉得黛玉兽屁事多,现在想想,一身冷汗!
露生弯了眼睛笑道:“从来人心如此,不怕他不坏,就怕他太坏!与虎狼为伍,自然也要怀些狼心的。”
“我表现是不是也很棒棒?就你昨天教我那个拿手比数字,我学的怎么样?”
他说的是暗花报数。
露生想起来这个,气得笑道:“还说呢!笨不过你,学了大半天,还好今天没出篓子!”
学这个可费了白小爷不少力气,金总蠢得出汁,还他妈心有旁骛,手把手地教了半天,光顾着摸手,一叫报数,懵逼。露生怒道:“你到底学是不学?眼看天快亮了,这个学不会,我天亮就上吊!”
金总害怕,金总恐惧,金总无辜地辩解:“报告老师,我觉得这是你教学方式的问题!”
“什么问题?”
“教学方式太刺激了。”金总羞涩:“现场摸手,在线贴脸,点击就看激情十指相扣。”
黛玉兽恼得在他头上连拍十几下:“浑人!刚哭的眼泪都忘了!再教一次,不会我就撞墙!”
这时候露生想起来,气得又要拍他,求岳抓了他手笑道:“别闹别闹,你看我这个学生月考虽然不行,高考的时候一发命中985!”
露生被他紧紧握着手,心里又害羞,夺手道:“马上到家了,家人看见。”
“就是快到家了,你一路上都不给我摸一下,抓一会儿。”求岳笑道:“你看我再给你演练一遍,我给你比个数,长得很,我比你猜。”
“学生还敢考师父?”
“来嘛。”求岳把他手捉在自己口袋里,偶像剧里情侣口袋的样子,在口袋里给他比一个数。
“这是——五?”
求岳笑着点头,又比一个。
“二?”
又比了一个。
“零?平时不比这个的,零头看大千就得了,你倒把这个也记住了。”
求岳摸鼻子道:“还没完呢,看下一个。”
他们手握着手,在一个口袋里,趁着星光月色,边走边猜。比了七个数,露生自然个个都猜着,只是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五二零一三一四,这是什么?”
求岳道:“你猜。”
露生想了又想,“是个纱锭带着零头?”
求岳摇摇头。
“那是你今年想挣的数?”
求岳又摇头,见他猜得认真,天真得可爱,想说,又怕说羞了他,那句话比在手里,开不了口,自己笑了一会儿,低声道:“以后告诉你。”
露生忽然也明白了什么,脸红透了,模模糊糊地,手被他牢牢抓着,十指相扣,藏起来了,宛如把情意藏进心尖上了。
两人忽然都不说话,胸中是扑通一声掉进春水的涟漪。云也笑、月也笑的,连静寂夜里回荡的脚步声都是含着笑,一声随一声的。一时间山回路转,远远望见前面红灯明灭,是家里人点着灯相候,又闻见一阵饭菜香味飘来,知道是厨房起灶,两个厨娘在给工人做饭。
只是手仍牵着,舍不得放开。
扑面是一阵动人心弦的春风,春夜的东风,能清晰地觉到它是由凉渐暖。求岳心里忽然想起好多学过的诗、学过的文章,只是学得不好,一句也说不上来,只记得一个题目,中学时念过的,忘了是谁写的,叫《春风沉醉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