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时还是万里无云的天空,入了夜就顷刻间变得乌云滚滚,不多时,淅淅沥沥的雨珠便从天空倾泻而下,在竹木制成的檐下串成了线。
安晴撑着腮帮子坐在屋内,身前的桌子上有一盏热茶,正冒着袅袅香烟,她却全无品茶的心思,愁眉不展地望向窗外的高楼。
赵无安骑骏马远去之时,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遑论照她所想的那样说些体己话。而与代楼暮云的一战,也是从天亮打到了天黑,直到此时,胜负仍不见分晓,登云楼高七层,位于此处也看不到楼顶情形,可谓是令人忧急交加。
“安姑娘愁眉不展若此,可是苗疆的茶水不合心意?”年迈的代仡宁在她对面悠悠坐了下来,明知故问。
安晴长叹了一口气。对于这位来历不明却深得赵无安与代楼桑榆信任的老人,她并无太大的戒心,只是无奈道:“前辈莫要取笑了。”
将枯瘦的手指伸向桌上另一盏茶,代仡宁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安姑娘大可放心,无论此战输赢如何,赵无安或许会杀了苗王,但苗王,是绝不会害了赵无安的。”
代楼桑榆在一旁煞有介事地点着头。
安晴一愣。代仡宁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但她也因此来了精神,豪饮一口茶水解了口中干涩之感,便前倾着身子,聚精会神地询问道:“此话怎讲?”
代仡宁悠悠地品了一口茶,这才不慌不忙道:“苗王,虽说已不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太子,但心中,或多或少,仍是留了几分对赵无安的爱慕之情的。”
安晴还没咽下去的一口水险些喷了出来:“爱、爱慕之情?”
“唔……这么说也许不太恰当。”代仡宁似乎也觉得自己的用词有些过分,改口道,“若说成倾慕,似乎来得更为妥当一些。只不过,苗王对赵无安有情,且并非普通同袍之情,倒是货真价实。”
安晴傻了眼。
但她旁边的代楼桑榆却一边往嘴里塞着些令安晴敬而远之的苗疆食物,一边不住地点头附和着代仡宁的话。
“所以……他之所以要毒杀赵无安身边的女子,是为了……留、留下赵无安?”
虽说之前,安晴也或多或少听赵无安讲过代楼暮云这家伙的恶行,久达寺初次见面也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可人家毕竟是苗疆之主,统御数万子民之人。进入苗疆,尤其是遇见了夸远莫邪和代仡宁以来,安晴越来越想不通为什么代楼暮云会与赵无安结下如此深仇大恨。
所以说到最后,原来是因为代楼暮云由爱生恨,毒死了所有潜在的情敌!?
虽然看着荒唐,不过代入代楼暮云的地位来看,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倒是该说,惹上了赵无安,才是他的失误。
“不过当年那件事情,的确是苗王有错,无安离开苗疆的这些年里他也醒悟了不少,多半不会再如当年那般因情误事,不然也不至于在苗疆布下此等大局……”
说到这里,似乎是反应过来什么,代仡宁连忙咳了两声,改口道:“但苗王仍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即便能胜过赵无安,也定会念及旧情,放他一条生路。而无安,我想你也明白,绝不会一时想不开而自寻死路。苗王放过他,他就一定会继续磨砺,不断地变强,直到他能真正击败代楼暮云的那一天到来。”
代仡宁慈祥地看向安晴:“我这么说,应该没错吧?”
看上去沉默寡言的代仡宁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安晴一时难以消化,但总算理清了大致的意思,只能愣愣地点了点头。
这片晌的功夫里,代楼桑榆又往嘴里送了不少看起来奇奇怪怪甚至让人怀疑是否是食物的东西。
“所以在此心忧也是无用,这二人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们之间必有一战,也不足为奇。”代仡宁悠悠地望向了风雨之中矗立着的登云楼,“安姑娘还是好生休息,静候佳音吧。苗人吃食简陋,委屈安姑娘了。”
安晴连忙摆手道:“无妨无妨。”
代仡宁饱经风霜的脸上微微绽放出了一丝和善的笑意。他凝视着风雨中的登云楼,眼底却有一抹难免的忧虑。
不知为何,偌大的登云楼,似乎在他眼前轻轻晃动了一下。代仡宁眨了眨眼,又见到其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雨中,不由锁紧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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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楼暮云很强,这是江湖上公认的事情。因为早年的一些随性杀戮,他在中原的声名甚至远超贪魔殿,坐稳了当今江湖第一魔头的交椅。
但传闻毕竟只是传闻,代楼暮云并非魔头,也绝非滥造杀孽之人,这两点与传闻皆不符实。
但剩下的那一点,即代楼暮云究竟有多强,则是一个谜团。
在苗疆的三年,赵无安见过代楼暮云很多次出手杀人,却几乎从未亲眼见过他勃然大怒的神色。绝大多数时候,他的脸上都挂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冷笑。
今夜,是他第一次见到了代楼暮云发怒的样子。也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这个江湖第一魔头的强大。
本来一直都像话痨一样说个不停的人,真正生气起来却一言不发,只是以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出招,每一招的角度与力道都刁钻至极。
明明自己已经身处于数柄飞剑的包围之中,却屡屡能够转守为攻,逼得赵无安对他的每一招一式都不得不用心防备。
剑舞飞闪灵动,代楼暮云却自始至终没有再拾起过他那一对蝴蝶刃,仅以袍袖卷风,双掌御气,便能正面接下赵无安七剑齐出。
饶是一心欲杀代楼暮云的赵无安,此时此刻也不由深感佩服。
天赋异禀、惊才绝艳,便是这类人的代名词。与赵无安同龄的代楼暮云,显然早就有了升入一品境界的能力,只是不知为何,始终自愿停在二品巅峰,不再向前一步。
这样的二品,显然不同于胡不喜之前那始终吊着一线的水准,而是已真正踏上了一品的门槛,只是迟迟没有迈过步子去。
日沉月升,天空中不知不觉已然遍布繁星。七柄洛神剑在登云楼顶恣意交错舞动着,间杂紫袍飘摇。
若非异况突发,这样的鏖战还不知要进行到何时。
二人交手频率极快,步踪生莲与斩霆步不住地闪动,原本整齐如切的登云楼顶也变得坑坑洼洼,似乎稍一用力就会塌陷下去。
挥袖荡开掩杀而来的虞美人与鹊踏枝二剑,代楼暮云欺身向前。
赵无安当机立断,一跺地面向后退去,脚下又传来一声雷霆炸响,白衣在空中一荡,飘摇向后,地砖也随之被他踩出一个大坑来。
菩萨蛮遥有所感,飞回拦于代楼暮云面前护主,白头翁亦在那一刹散发出浩荡青光。
青光如幕,将半片天空染成白昼。赵无安微微愣了一下,似乎察觉到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紫衣一卷,像是失去了某种支撑,忽然向下坠去,洞穿了他方才踩出的坑洞。
赵无安吃了一惊,挥手收回身后六剑,本欲仰头去看代楼暮云究竟是何情况,却猝不及防地一个趔趄,自己也跟着向下倒去。晴朗的夜空飞快地从视野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冷的白砖。
紧接着,白砖也从视野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仅剩下遥远的视线尽头隐有红光闪灭。
一股难以抗拒的磅礴巨力从前方伸了出来,狠狠地把他向那抹漆黑的深处拉拽。任凭他聚起全身力气阻止身体的下坠,仍是阻拦不了地被那黑暗给吞噬。
扑面而来的风中含着血的气味,碎裂的木块划过他的肩头眉间。赵无安实打实地怔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登云楼,就这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坍塌了,没有人知道原因。他与代楼暮云,也不约而同地被这天地伟力拖向了深渊。
骤雨狂风,头顶九重天雷怒吼齐鸣。
万里黑云翻滚,天地合一。
唯一的感受,便是坠落。
眼看那点烛火般的红光越来越近,赵无安轻轻吐了一口气,伸手捏起剑诀,口中波澜不惊道:“鹊踏枝、采桑子、白头翁、苏幕遮、虞美人、菩萨蛮、洛神赋。”
漆黑楼中,七道清光渐次亮起,明灭不定,却隐约盘聚于一处,鸣声清冽。
那抹飘摇下坠的白衣,似因此而些微减缓了坠势,但赵无安与代楼暮云鏖战已久,此时丹田几近气竭,终究是力有不逮,凛冽的清光在身下忽闪了几下,最终也与他之间失去了相连的气机。
犹如惊鸿落地,赵无安被一股脑卷入了楼底浓厚烟尘之中,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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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白光打过,天空猛然被闪电劈成两半,震耳欲聋的雷声隆隆而来。
暴风雨中,那座苗人多年以来视作王族象征的登云楼正在由上至下,一层一层地逐渐垮塌。从代仡宁所居的小屋中望去,便如同天柱崩塌。
身为苗族长者,亲眼看着代楼兄妹从天真活泼的孩童一路成长为可堪大任的苗疆之主,他被代楼暮云许诺每日可入登云楼七个时辰,且可在各层间随意走动,算是多年以来仅此一人的特例。
因而,他对这座楼有着极为特殊的感情,甚至可说比世代居住在其中的代楼家人还要厚重。
然而看着这座承载着苗疆数十年风雨的大楼在今夜垮塌,他却不是屋内最激动之人。
远道而来的红衣姑娘眼尖得很,一看到楼顶有些不对劲,便立刻扭身冲出了门外,冒着狂风暴雨扑向那座大楼。留在屋内的代仡宁与代楼桑榆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动。
直到一整座雄伟的登云楼在眼前彻底化为了废墟,代仡宁转过身,给自己沏了一盏茶,抬起眼睛,看见代楼桑榆正怔怔望着窗外出神。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桑榆,你从小什么都能做好,却唯独,遗忘了所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