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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冤魂

    山中日色渐斜,浓黑的夜影已然笼罩了半座山腰,也同样罩住了山中数不胜数的士兵。

    他们身着板甲,肩头原本应有雕饰之处只是一片浑圆铁板。

    而站在众人面前的徐荣,饶有兴味地盯着赵无安看了一会,忽然大笑起来。笑声穿云裂石。

    “哈哈哈,就算杀了我又如何?我们飞鹊营数千兵士,你难道就找得到那一块独山玉玦,在谁的身上?”

    面对这骤然紧张起来的局势,本就耐不住性子的安晴愈发急了起来:“徐荣!你站在那些人那边做什么?”

    徐荣只是狞笑不止。

    在安晴看来,现状实在是太奇怪了。

    原本杀气腾腾的圆甲士兵们,自从刚入苗疆开始就一直针对着徐荣以及他所属的飞鹊营,甚至连她和赵无安也险些就没能死里逃生。

    而在岐荒山之上,再一次遭遇这些士兵的时候,徐荣却一反常态地与他们站在了一起。

    这对安晴而言,实在太难以理解,也太出乎意料。她于是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赵无安。

    是了,一直以来,赵无安永远是那一个看透真相的人。尽管他有时候也会失误,但安晴永远会选择相信他。

    赵无安神色复杂地瞥了一眼安晴。

    四目相对,她似乎从他眼底看出了无奈,和更甚于之的情绪。

    赵无安淡淡道。

    “在这一场争斗之中,夸远莫邪派来的是燕弃冰,和那方才撤离的三百兵士。代楼暮云派来的是代楼桑榆。而在坪山客栈中,杀了吕乾又抢走独山玉玦的,却并非来自这二人麾下的势力,而是徐荣——或者说,是徐荣所代表的飞鹊营。”

    “苗疆的局势,看着复杂,其实简单得很。从头到尾,有能力袭击宋人的也只有夸远与代楼二家。然而无论是代楼桑榆,还是这三百兵士,显然都与那些板甲士兵素不相识。既然苗人未曾在任何时候派出过人马袭击宋军,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是宋人瞒天过海,自己袭击了自己。”

    “飞鹊营的旌旗,其实并不在徐荣身上,而是在这些身着板甲的士兵处。同样的,真正的飞鹊营人也并非我们之前所见的那些将士,而是现在面前的这些士兵。早在我们抵达青娘开的那间酒店前,他们就已埋伏待命,准备好了那一场戏。身着板甲、穿木不穿铁,都是为了降低行军时发出的声响。飞鹊营,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大宋为了对付苗疆,特意培养出来的一支潜行军队。”

    “而派出这一支军队,使用苦肉计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徐荣取得我们的信任。也正是因为这信任,徐荣便借着我们的便利,在局势扑朔迷离的坪山客栈中取得了玉玦,还妄图将夸远家的怒火引到我们的身上。从结果来看,他们成功了。不仅拿到了对于苗人而言至关重要的独山玉玦,甚至还抓住了苗疆公主。”

    “大宋有飞鹊营在,拔去苗人这颗眼中钉,确实只是时日问题罢了。”

    听着赵无安的解释,安晴的神色渐渐由诧异变为惊恐,甚至不敢再去看那站在眼前的徐荣一眼。

    而赵无安则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徐荣,以及他身后那数也数不清的士兵们。眉眼之中,亦无半分杀意。

    相对于表情耐人寻味的徐荣,他显得无比冷静,甚而是冷漠。

    耐着性子听完了赵无安的一串分析,徐荣稍显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你已经猜到了这一切,为什么还敢回来?”

    毕竟胜券在握,代楼桑榆与玉玦尽皆在握,先前不惜演了一出苦肉计获得的赵无安的信任,在此时已经不再有必要,徐荣也就难得地放松了下来,得意洋洋地看着面前的赵无安。

    他当然不急着出手。在苗疆的乱局之中,赵无安是死是活,对大局而言根本就无关紧要。

    “你错了。”赵无安冷静地说。

    徐荣一愣,不明所以地皱着眉头反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赢了,但是你错了。”赵无安淡淡道。

    赵无安的表情不像是在故弄玄虚。徐荣便索性支起了下巴,用手指摩挲着络腮,丝条慢理地认真道:“愿闻其详。”

    尽管一开始接近赵无安,徐荣就是怀着别样的目的,但在性格方面他并未掩饰什么,他确确实实是个豪爽开朗,又严肃认真之人。

    故而此时此刻,面对赵无安垂死挣扎般的示警,他并未嗤之以鼻,而是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态度。

    赵无安也不客气,连姿势都没变,就这么站在原地继续说了下去。

    晚风凄凉,残阳如血,他的声音回荡在残风与夕阳之中,仿佛来自幽深的洞穴,显得深远难辨。

    “纵观苗疆,欲夺这一块独山玉玦的,有夸远、代楼二家,大宋飞鹊营,以及虎来商会背后的武林盟主,东方连漠。四方争夺,从明面上看是汉人占了优势,代楼暮云与夸远莫邪都吃了闷亏。可你们虽然抢到玉玦,却犯了个不可弥补的大错。”

    赵无安那双因慵懒而显得毫无生气的眼睛死死盯着徐荣,“你们不知道,这块玉玦到底有何作用。”

    “什么?”

    不出他的预料,此言一出,很快有人疑惑地追了问。

    然而追问的人既不是徐荣,也不是他身后那数以千计的飞鹊营士兵,而是近在咫尺的安晴。

    飞鹊营军纪严明,未有号令,无人胆敢交头接耳。而身为这些人的首领,徐荣的一言一行显然都得深思熟虑,故而赵无安发言之后,他并未很快接过话头,反倒让安晴给抢了先机。

    但也不怪她,赵无安这半席话,的确让人费解。

    “独山玉玦究竟有何作用,你们知道吗?”赵无安重复了一遍。

    徐荣这才回过神来,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得玉者为苗疆王,这可是夸远莫邪亲口说的!”

    “苗人善制器、养蛊,银饰与乐器与中原相比都别具一格,却唯独未曾听说过产玉。”赵无安淡淡道,“不然的话,虎来商会的吕乾为何又要运一车独山玉进苗疆?他原本的打算,只是想在不产玉的苗疆高价卖掉这批货而已。”

    他直视着徐荣,声音冷冽低沉,“试问,一个自古以来未曾产过玉的族类,为何要以玉石作为王的象征?”

    这番话,显然与众人一直以来的认知相去甚远,却绝非无稽之谈。

    徐荣怔了片刻,随即激动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夸远莫邪与代楼暮云,会为了一块普通的独山玉,争得你死我活?”

    “你确定他们是为了这块玉争得你死我活?”赵无安语气淡然,“那一夜的坪山客栈,你从头到尾都在场吧?燕弃冰与代楼桑榆之间,相互可曾有过哪怕一分为敌的念头?”

    徐荣一愣。

    当夜的坪山客栈,他当然是忍辱负重地藏在车中观察了半天,直到几方人马都再无战力之时才敢出来坐收渔翁之利。鉴于杜伤泉的实力占据着绝对优势,所以当代楼桑榆与燕弃冰合力对抗杜伤泉时,他并未感到奇怪。

    但此时细细想来,两批人马,未经任何商讨,就能摆出一副如此默契的阵仗,也确实有些许怪异。

    最重要的是,代楼桑榆此人,绝对不会为了某些利益,而苟且与他人合谋。

    徐荣的脸色渐渐变了。

    从初见赵无安时的胜券在握,逐渐变为了阴冷与疑虑。

    “那你说说看,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的这块玉玦,有什么意义?”

    “没有什么意义。”赵无安道。

    “没有什么意义?!”徐荣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嗯。”赵无安点头。

    徐荣的表情骤然狰狞起来:“这怎么可能!夸远家欲封王自立已久,如今不惜以举族之力与杜伤泉、代楼家相对抗,就是为了夺取这一块独山玉玦,怎么可能没有什么意义!?”

    赵无安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

    “这便是整个计划当中,最令人想象不到的一环啊。”他抬起眼睛来,打量着徐荣。

    那一双慵懒的眼睛里头,藏着浅淡的嘲弄笑意。

    徐荣怒道:“赵无安!少在这里跟我故弄玄虚!只消我一声令下,二千飞鹊营兵士便会顷刻间让你灰飞烟灭!方才与夸远莫邪以死相斗,你早就筋疲力尽了吧?到时候我拿着你与代楼桑榆的头颅去王庭之下逼战,倒要看看他代楼暮云,承不承得住这苗疆王位?”

    赵无安摆了摆手,似乎露怯了一半道:“那还是不必了。”

    然而,尚未等到徐荣露出得逞的笑容,赵无安接下来的一句话便重又击碎了他的神智。

    “你根本到不了苗疆王庭。东方连漠的十里龙卷,会让你的飞鹊营,有去无回。”

    “你说什么?”徐荣恶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赵无安摊开手掌。

    “这便是你背后那些大宋高官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他们自以为能将周边四朝这些散兵游勇不费吹灰之力地逐个击破,达成雄霸四海的目标,却低估了对手的野心。”

    “武林盟主东方连漠早与苗人达成了协定,若有人能自虎来商会手中夺走独山玉玦,便可领受东方连漠出手相助。夸远莫邪不惜代价也要夺玉,乃是因为这块玉能够让东方连漠助他成王,而并非玉玦本身有什么特殊含义。”

    徐荣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东方连漠早就在谋划苗疆之地,怎会反过来帮助这些苗人?”

    “因为对手的对手,就是朋友。”赵无安的眼底淡漠无波。

    徐荣难以自扼地颤抖了起来。

    没错,身后有两千军士,手握对苗人而言至关重要的一块玉玦,甚至还有代楼桑榆作为人质。可他依旧颤抖了起来。

    派遣飞鹊营作为卧底,使出苦肉计,破坏苗人的夺玉计划,这本来便是上头的决定。徐荣作为飞鹊营统帅,亲临前线,欺骗赵无安与夺玉也本来只是分内之事。

    但当赵无安波澜不惊地指出他所作所为毫无意义之时,他仍然恐惧了起来。

    并不是因为失败而恐惧。

    而是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赵无安。

    在上头所发下的绝密文案中,这个人的真名叫做伽蓝安煦烈。

    安煦烈,是造叶的皇姓,赵则是大宋皇姓。

    顶着两朝王室在苗疆横冲直撞的白衣居士,身后有飞剑在匣。

    徐荣颤栗着问道:“赵无安,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吗?”赵无安似乎愣了一下。

    他竟然低下头,认真地思考了半晌,才懒懒道:“我,大概是个冤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