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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一些人

    即便是在千奇百怪、令人匪夷所思的江湖传闻之中,飞剑之术也一直是玄之又玄的功夫。若是绕剑弹指,吐去吸来,杂耍一般的功夫,倒还能在街头巷尾见到几手,但谈及那弹指间取人头颅,乃至御剑飞行之术,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夸远莫邪虽则双腿残废,多少年来却始终不曾荒废过对中原及其周边四朝武学的研究,夸远家所藏四千卷武库书,他十六岁前就已尽数翻阅完毕。

    然而即便是以他之博览群书,也仅曾在书中见过一次,有关飞剑的故事。

    史载雍熙三年,造叶国残阳城外,曾有天剑出世。

    当是时,天荡云阔,残阳城上空万顷流霞,顷刻散尽。

    六柄飞剑环绕无名剑客身侧,以一敌九,未有丝毫落于下风。

    那是一本记载颇为详实著作,笔者也曾是武林中名动一方的剑豪,按理说不会出现不符实际的描绘。

    关于此事,夸远莫邪也进行了诸多考证,却除此书之外,再无任何线索。纵然这位执笔之人已是纵横江湖数年的老资历,夸远莫邪也是不信远多过相信。此后数年,他又阅览过无数典籍,再无一本提到飞剑之术。

    久而久之,夸远莫邪也就逐渐忘怀了这一仙人般的术法。

    然而就在今日,赵无安却脚踏洛神赋,穿过流云而来。

    那袭迎风鼓荡的白袍填满了夸远莫邪的眼瞳。

    在他身后,推着轮椅的大巫咸,缓缓松开了自己握着轮椅的手。

    “夸远公子,来者不善。”苍老的声音自夸远莫邪背后响起。

    夸远莫邪微微愣了一愣,回过神来,失色的瞳孔中重又有焰火引燃。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眉眼之间已然完全看不出之前的惊讶神色。

    “那是自然。善者不来。”

    数百苗疆将士们都情不自禁地仰起了头颅,遥遥望向半空中那个飘逸的御剑身影。在他们的印象之中,还未曾出现过这样的敌人。

    所以一时之间,即便是骁勇善战的苗族战士,也不知所措了起来。

    而事实上,这也是御剑之术,时隔四十余年,重现于这片江湖之上。也不知战死于残阳城外的洛剑七,看见这幅景象,会是作何感想。

    江湖不老,一代儿女去,一代儿女生。

    赵无安捏指为剑诀,自空中遥遥一挥,降下一道惊雷。

    一剑而下,便是漫天云霞失色,四合云雨化雷霆。

    而半空之中,也是响起了一道果决的声音。

    “菩萨蛮、苏幕遮、鹊踏枝、虞美人、白头翁、采桑子!”

    采桑子与苏幕遮勾出的日月辉光自身后乍现,转瞬便化作流光分为左右袭向夸远莫邪,厚重难当的菩萨蛮则裹挟风雷之势自云霄直坠而下,摩擦着空气,引出赫赫风声。

    白头翁织出一片浩荡青光,虞美人自青光之中暗匿杀机。

    仅剩的那一只鹊踏枝,却由赵无安右手捏成的剑诀牵引,仿佛生根一般,牢牢凝结在他右手前方一尺处,汹涌剑意凝蓄。

    晋入二品之后,赵无安对驭剑之术的理解可谓是再上了一个层次。而今六剑齐出,对他而言虽然亦是超出了原本所能承受的界限,但以右手生出气劲隔空控制鹊踏枝,便如同将此剑握在手里,实则仅驭五剑于外。

    借助此等方法,赵无安总算是实现了六剑齐出。也因此彻彻底底震慑到了端坐在轮椅之上的夸远莫邪。

    那可是飞剑之术!

    曾几何时仅在书中惊鸿一现的神秘武学,而今以分毫不差甚至是更胜一筹的姿态,出现在夸远莫邪面前。

    夸远莫邪鲜红的嘴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两瞳缩得极小,却从其中透出极为锐利的光。苍白的脸颊,甚至因看见赵无安而微微红润了几分。

    直到赵无安与他的距离仅剩一丈之时,他似乎都还沉浸在这令人激动的场面之中,难以自拔。

    夸远莫邪身后的老人长叹了一声:“公子,此人是来取您性命的。”

    大巫咸所言不差,赵无安心中所打的便是擒贼先擒王的主意。虽说不至于将夸远莫邪直接杀死,但通过要挟他来达到全身而退的目的,并不算难。

    更何况,而今的岐荒山,局势愈发扑朔迷离。

    东方的锁甲军与西边断崖之下的苗族勇者们,无论从装束还是作战策略都大相庭径,显然不是同一支军队。但苗疆之中势力虽多,有能力掌兵的却不过寥寥几家,难道那一支锁甲军,是代楼暮云派来的不成?

    心有疑惑,不代表手下留情。

    菩萨蛮如同一道铁闸,把赵无安和夸远莫邪拦在一边,挡住了三百名英勇无畏的苗疆战士。

    最前头的苏幕遮与采桑子,则从两侧袭向夸远莫邪。

    虽然飞剑令人意外,但自始至终,夸远莫邪未有丝毫恐惧之情。

    就在双剑即将刺入夸远莫邪肩头之时,这位久负盛名的残废苗疆公子前方地面的泥土之中,钻出两道黑影。

    电光火石。

    锋锐无两的采桑子与苏幕遮便纷纷偏离了轨迹,向两边荡开去。赵无安及时收束心神,又将二剑收回掌控,同时再御剑前进一尺。

    两只青蛇般大小的蜈蚣出现在了夸远莫邪面前,面朝着赵无安。猩红的口中满是手指大小的尖锐倒牙,百只铁足不住伸缩,夭矫灵动,头角峥嵘。

    它们的身子已钻出泥土四尺有余,下半截却仍然埋在泥土之中,不知埋了多深。

    赵无安对此并不意外。

    在汉人眼中,苗人可驱虫驭兽,全身上下萦绕着数不清的谜团。对于曾在苗疆生活过的赵无安而言,这迷雾虽然没那么深,但也足证这些苗人俱身怀异能。

    身侧十尺遍布毒虫的代楼桑榆便是个最好的例子。在使毒方面,夸远家虽然没有代楼家那么高超的技艺,却也绝对不负苗人之名。

    两剑方去,紧跟着便是三剑齐出。虞美人与白头翁一正一奇,在浩荡青光掩映下杀向夸远莫邪。

    赵无安则果断地从洛神赋上一跃而下,一抬手,便看似随意地将鹊踏枝投掷了出去。

    而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握住了那柄刚要失势下坠的五尺巨剑,一转身,便将其送回了放在地面上的暗红剑匣。

    再然后,他脚步不停,抢上一步,稳稳地接住了从半空中坠落而下的安晴。几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鹊踏枝甚至还未飞出去一丈。

    安晴懵懵懂懂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赵无安恬淡道:“救生。”

    话音一落,洛神剑匣剑气外放,赵无安周身十丈土地瞬息炸裂。

    飞沙走石,地崩云散。

    夸远莫邪脸色终于一变。而他身后的老者,面具之下,花白的长须似乎也微微颤动了一下。

    翻滚的沙尘一瞬间就遮住了安晴的视线。她在粉尘中咳嗽了几声,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已然坐在了洛神剑匣之上,而赵无安则不见了踪影。

    她身后便是发出铮铮剑鸣的菩萨蛮,为她阻挡住上百名苗疆战士,却已是强弩之末。

    面对这迟迟不散的烟尘,安晴慌张了起来。但她也知道,在此处惊叫出声,无异于自寻死路。

    安晴俯低身子,从洛神剑匣之上跳了下来,紧紧地依偎住这散发着凛冽剑气的剑匣。赵无安也不知动了什么手脚,这生人勿近的强悍剑意,却唯独对她柔情似水。

    汹涌的剑气不断洗刷着这一片空间,安晴隐约能辨识出面前青光惊闪,却不知赵无安究竟位于何方。

    等到烟尘终于消散,已然是半柱香之后。

    赵无安安然无恙地站在安晴前方,准确地说,是站在了夸远莫邪面前。

    他一身白袍沾染沙尘,显得风尘仆仆,就连眼神也有些倦怠,手臂之上,更是新添了几道浅浅的伤口。

    在他身侧十步之内,数把飞剑散落一地。

    然而他手中握着的鹊踏枝,却紧紧贴住了夸远莫邪苍白的脖颈,脚边落着两颗尚在滚动的蜈蚣头颅。

    那名佩戴着鬼面具的华发老者,则在不知不觉间,退到了夸远莫邪身外五步。

    夸远莫邪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而后,笑颜逐开。

    “不愧是苗疆的大巫咸,所行之事,确确实实都是为了苗人的存续啊。”夸远莫邪虽然是暖意融融地笑着,话语间却是满满的讽刺。

    为斩杀夸远莫邪那两只护身蜈蚣拼尽了全力的赵无安听见了这话,微微一愣。

    方才的尘雾之中,赵无安是结结实实与夸远莫邪的两只蜈蚣死战了一场,虽说最终成功将之斩落,但接近夸远莫邪之时,早已成了强弩之末。

    只要那位巫咸再稍稍加一分阻力,赵无安就绝对不可能威胁到夸远莫邪。而恰恰相反的是,那位老人反而退后了五步。

    戴着鬼面具的老者把目光转向赵无安,微微躬了躬身子。

    “阁下既然是白袍红匣,有飞剑之术,应当就是苗王所言的贵客了。远道而来,苗疆多有接待不周之处,巫咸慕容祝在此赔个不是。”

    面对这猝然转换的情境,赵无安蹙眉思索了片刻,斟酌道:“贵客?”

    “苗王早吩咐我在此等候一位驭剑背匣的白衣贵客,老身也早有迎候之意。只不过刚巧赶上夸远莫邪意图封王自立,所以就以阁下做诱饵,布了个小小的局。”巫咸缓缓垂了下头颅,“这一点,祝万分抱歉。”

    “布局?”

    赵无安满不在乎地扬了扬手里的鹊踏枝,而后又砰地一声,将之迅捷地摔回了夸远莫邪的肩头。

    “我拼死才将飞剑架在这个人的脖子上,就是为了告诉你们岐荒山前头尚有大批兵马,劝你们赶快退兵。你如今却和我说,你这是为了擒住夸远莫邪所布的局?”

    他的表情并无变化,语气也一如往常地慵懒,但安晴敏锐地意识到,赵无安这是生气了。

    他一向讨厌被人利用。

    瘫坐在轮椅之上的夸远莫邪此时冷不丁笑出了声。

    “这位贵客,这么说似乎不妥吧?为了博得这位大巫咸的信任,我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到头来,一言不发就被背叛了的,不还是本公子我么?贵客你不过是受了些许惊吓,生死关头走了一遭,本公子可是连称王的大业都一并泡汤了。”

    巫咸似乎有些歉意地看向了夸远莫邪,“夸远公子,老身也无意背叛,只不过代楼暮云,才是唯一的苗王。”

    赵无安那一向平静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愠怒之色。他用空闲着的手撑了撑额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冰冷道:“我再说一遍,岐荒山前尚有大批兵马,双方若是短兵相接,你们讨不到丝毫便宜,劝你们赶快退兵。”

    他的眼神冰冷淡漠,神色阴寒慑人。仿佛他并非白衣居士,而是自地狱归来的修罗,自罗生门中蹒跚而出的将死未死之人,自九天之上俯瞰阴邪人间的无情神袛。

    即便是陪着他一同经历了无数生死的安晴,也不曾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赵无安上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在久达寺中,被独孤清平养为禁脔的女子袭杀德炳的时候。

    “我再说一次,退兵。”

    “要是因为你们的固执,与那根本就无关紧要且一团浆糊的政斗,在我眼前牺牲了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

    “我对诸天神佛发誓,绝不放过你们。”

    神鬼无情而人有情。

    赵无安竭力做无情之人,实则至情之人。

    安晴以手扶住了不再散发凛然剑气的洛神剑匣,缓缓直起了身,遥遥凝望着那个白袍翩然的背影。

    此时此刻,她终于彻底明白了,赵居士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些人,便是在重逢很久以后,才会让你明白当初为何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