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山客栈。
这间客栈开在平州的北部,与云州仅有不足百里之遥,向北便能直入中州,一向是人来人往,车马不绝之地。
但是今夜的坪山客栈有些许不同。
太过萧瑟,太过阴冷,太过血气扑鼻。
嗅觉灵敏的乌鸦们意识到了美餐将近,都不知从何处飞来,密密聚在屋顶上,仿佛一团黑色的云。漆黑的眼瞳望向地面数十具死尸,似乎满含渴望之情,尖利的嘴巴开开合合,从中发出喑哑的叫声。
吕乾死死地伏倒在屋檐上头,身前三步,便是从万机那挂在檐头逐渐冰凉的尸体。已然有几只乌鸦拍打着翅膀,小心翼翼地向这端接近。只是惧于生人,尚且不敢放肆享用。
苗疆公子夸远莫邪派来的四十铁骑,除了领头的燕归来一息尚存之外,已然全军覆没。
新晋苗王代楼暮云派来的亲生妹妹亦坐倒在墙根,白皙的肩头已然被真气撕开一大片,向外淌出汩汩的鲜血。
唯一的胜者,似乎当仁不让便是仍然端立在院中的杜伤泉。
不过他的面色亦不好看。
代楼桑榆虽然极善使毒,一招一式的时机都把控得无可比拟,在他防备最浅的时候祭出了最强的杀招,的确是不可小觑的对手。
但作为生死相斗的参与者,她的实力实在太弱,甚至连丹田之中流淌的真气都尚未熟练化用,按中原的分阶,连七品的门槛都摸不到。
仅仅以一身蛮力向前进攻,纵然代楼桑榆手中有所向披靡的九蛊虫王,也极难给一品高手造成威胁。
但代楼桑榆并不笨,先是不断以万毒消耗杜伤泉,在燕归来等人以性命为祭挺击的时候也未贸然出手,而是用虫液为墙挡住他视线,待到杜伤泉耗散自身本就已不太浓郁的气机试图抵挡住每一滴四散的虫液时,代楼桑榆再祭出九蛊虫王,强攻其中一点。
这收放自如、进退有序的套路,的确击破了杜伤泉成名以来一直引以为傲的气墙,这在他多年所对之敌之中,也算得上少有。
九蛊虫王不愧从是苗疆千虫万蛊之中脱颖而出的稀罕至宝,在常年与毒物相伴的代楼桑榆手中更是如虎添翼,仅仅断去一根尾刺,便将杜伤泉的气墙破了个洞。
不过在那蛊物扭着身子向杜伤泉扑来之时,杜伤泉的掌风也紧跟着扑到了代楼桑榆身上。
几乎毫无御气功夫的代楼桑榆当然承不住中原宗师的这一掌,双肩受击,当即皮肤皲裂,鲜血满溢,向后倒飞出去,直直撞到墙根才勉强停下,脊背仍是在墙上留下了一个凹痕,显然受伤不轻。
但九蛊虫王亦是在此时爬上了杜伤泉的身子,虽然杜伤泉立刻就聚起全身气机将之轰成一团肉汁,身体终究还是被那毒虫沾到些许。
人道是苗疆有蛊,蛊若至强,触闻嗅乃至眼见口言,皆可受毒。
虽然这是不切实际的传言,但身为万里挑一的九蛊虫王,它全身必是遍布剧毒。仅仅被碰了下身子,杜伤泉便已意识到大事不好,慌忙运气全身功力,竭力逼毒。
毒力如雾如气,转瞬间便侵入全身大小经脉,所幸杜伤泉中毒不深,又有一品功底,此时尚不致有性命之忧。
他冷眼望着代楼桑榆,见这小妮子死到临头,眼里仍冷若冰霜,心中甚至难免暗叹一声可怜。
饶是身中剧毒,杜伤泉身为一品高手的敏锐感官并未过多退步,仅仅运气疗伤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他便敏锐意识到了客栈外头又有人接近。
心里暗自笑了笑这群驽钝的苗疆人,为了区区一车独山玉竟能起得动这副不要命的架势,杜伤泉面色未有丝毫松懈,再一次打起十二分精神,死死盯着那人前来的方向。
一袭白袍现身月下,肩负红匣,其间有凛然剑意。
杜伤泉不由暗叹一声。
“去而复返,还真看不懂你心里头是怎么想的。”
赵无安一言不发地从屋顶跃至地面,白袍惊起一群栖息在屋顶的饕鸦。
“我来找人。”
赵无安走到代楼桑榆面前,蹲下了身子,抬起眼睛,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这靠着墙壁的少女。
杜伤泉以掌法闻名,全力拍出的一掌自然非常人所能承受,代楼桑榆能硬吃而不死,已是大幸。
话虽如此,她的双肩亦是被掌风彻底撕裂,原本白皙的肩头此刻血肉模糊,鲜血化作一道道小溪,顺着手臂向下流去。右手掌心之中亦有一个豁大的口子,里头血肉漆黑,与她原本的柔荑玉手相衬之下,可说是触目惊心。
似乎是感受到了赵无安的气息,代楼桑榆口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修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向上打了开来。
睫毛覆盖住的是一双明媚的剪水双瞳,依旧清澈无尘,赵无安能从那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
刚刚睁开眼睛的代楼桑榆似乎还没有看明白面前来人是谁,微微张开的双眼又轻轻半阖了几下,这才看清了面前的人。
满身的伤痕好像没有给代楼桑榆带来半分痛苦,她轻轻歪了歪头,发梢从肩头滑落,悠悠垂空,似乎在好奇着赵无安的折返,眼瞳中是秋水三千。
赵无安轻轻叹了口气。此情此景,倒真像是十二年前,三丈深的蛊坑中那一幕的重现。
只不过那一次,他是被代楼暮云踢下蛊坑,自顾不暇,而这一次,他身负浩然剑意,前来救她离去。
赵无安没说话,只是凑近了代楼桑榆,伸出手来,小心地绕过她双肩,环住了她的腰,欲抱其离去。
却没料到代楼桑榆向后仰了仰,左手紧紧地拽住了墙根里一棵杂草,眼底流露出一股抗拒之意。
赵无安愣住了。
虽然表情惊讶,可在心底,他也是再清楚不过。
代楼桑榆这是在拒绝他的营救。
十二年前,他掉下蛊坑,望见了在虫堆中挣扎的少女,那时候他虽然担心,但更多是对深陷绝境的惊恐。
那个时候,便是代楼桑榆艰难地挪动到他身边,用自己的本就瘦弱不堪的身躯,替他挡下那最凶残的一两只毒虫。
转眼已过十二年,他已是二品高手,却仍然救不走代楼桑榆,报不了铭记一生的苗疆恩情。
也唯有代楼桑榆,是他此生自认最负之人。不然,也不会在误以为是代楼桑榆毒杀二十九名无辜女子之后,仍然愿意冰释前嫌。
代楼桑榆倒是不愿意领这个情。纵然已身负重伤,再无一战之力,代楼桑榆也仍不愿就此随赵无安离去。
毕竟,这也是代楼家培育代楼桑榆的真正目的。
从一开始,他们想要的便不是什么美貌可人的苗族公主,而是外柔内刚,杀人于无形之中的苗疆毒后。为代楼家、为苗疆而战,不计一切代价,不达目的,誓死不休。
这一次,代楼暮云想要的是那一车独山玉,那么无论是否能胜,代楼桑榆也会毫不犹豫地继续与杜伤泉为敌,直到身死为止。
赵无安长叹了一声。
“谷先生——我知道你真名并非谷如来,但也请容许无安称前辈一声先生……”
在旁负手静待已久的杜伤泉神色不变,从容点头。
“无安也明白这要求太过无礼,本就是欠了先生一个恩情,却还要再欠一个……我并无意与先生动手,只是这一车独山玉,能否赠予无安?他日无安自苗疆回返中原,定有重谢。”
杜伤泉低头沉吟几许,波澜不惊问道:“之所以拉下脸来与我求情,是为了救这个小姑娘吧?”
赵无安缄默不答。
杜伤泉幽幽道:“我苦心扮作商人,混入商队,一路跟到坪山客栈此地,足见这车独山玉对我有多重要。你该见过我房中收藏,以你的聪慧程度,不可能猜不到这一车的独山玉,只是瞒天过海。必有价值连城之物藏匿其中。”
赵无安长叹道:“先生亦是不肯放手了?”
“别的都可以。独山玉,不行。”杜伤泉斩钉截铁。
客栈门口的白衣将军从口中咳出一口鲜血,竟是仍未死绝,拄枪起身,怒道:“此物乃是夸远公子志在必得之物,尔等休想携玉离开苗疆半步!”
此话似乎触到了杜伤泉心中某些痛处,他面色骤然一凛,拂袖冷笑道:“苗疆?真当是天高皇帝远,土匪称霸王。”
燕归来口中不住地漾出鲜血,却仍是倔强地拄着枪,步步带血前行。
杜伤泉全无出手之意,只是面带冷笑地望着赵无安:“看见了吗?这便是你曾经的臣子,而今却为他人卖命求荣。”
赵无安眉心一拧,全身白袍骤然鼓起,身后洛神剑匣,剑意凛然。
“伽蓝安煦烈已死,此地,唯有赵无安。”
听见伽蓝安煦烈五个字的时候,燕归来的身姿骤然一顿。而一直紧紧抓着墙角杂草、眼神迷离的代楼桑榆,似乎也突然间清醒了过来,愣愣地望着身前的赵无安。
随着一道圆形的剑气展开,赵无安卸下洛神剑匣,护在代楼桑榆身前,面前五剑悬空。
杜伤泉冷冷一笑:“你这是要向我问剑?”
“晚辈无安,自知不敌前辈,但愿一试,清风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