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从后门出逃,赵无安只是翻了半座山坡,并未走出去多远。如今按老路前行,脚下荒草丛生,说不出的凄凉。
二人脚程都极快,片刻功夫就到了后山洞中,所幸安晴与青娘都还平安无事。赵无安豁出命准备的“洛神预警剑匣”,也并未派上用场。
虚惊一场的赵无安将剑匣背回身上,脸上神色顿时大为轻松,然而再细观安晴的脸色,也是知道避免不了被她一顿腹诽了。
重又见到平安无恙的青娘,徐荣显然已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不顾满身血污,便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那柔弱女子在他怀里微微挣扎了一番,见徐荣态度坚决,脸上浮现出娇羞神色,也就不再抗拒,闭上双目,轻轻依偎在他怀中,睫毛之上有泪珠点缀。
徐荣显然也很清楚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仅仅片刻之后,他便一脸坚毅地松开了青娘,沉声交代了一番山下酒店中的境况。
“那处太过血腥凶险,二位姑娘家还是不要进去为好。何况我飞鹊营几十位幸存的弟兄尽数追击敌军,也不知是否会误入险境,当务之急还是得告知主营,避免各军之间消息不通,结果被逐个击破。”
赵无安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安,“在此处伏击你们,你觉得是苗人的手笔?”
“不然呢?在这边境,还有谁会这么做?”徐荣显然也是没想到赵无安会有此一问,“山野酒店中袭杀我部军士,已是再明显不过的宣战信号。区区山贼抢匪,可是不会一言不发就进店杀人的。”
徐荣的话的确无可指摘,广南虽乱,总不会无缘无故蹦出几十号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来。最大的可能,其实还是苗人入境宣战。
但是前不久代楼暮云才刚刚继任为苗王,久达寺罪莲塔顶也与赵无安说得清清楚楚,攘外必先安内,现在的代楼暮云只怕连内政都忙得焦头烂额,又如何能有余力向大宋发难?
想不透这一茬,赵无安终究还是不敢尽信旁人。
“你说的那个飞鹊营主营,离这里有多远啊?”左看右看都没人说话,安晴也是个不惧不畏的性子,径直向徐荣发了问。
徐荣也不含糊,直截了当道:“向西一百六十里,现在骑快马全速赶往,暮日之前能到。”
安晴与赵无安对视一眼,二人都心神领会,转而看向徐荣时,神色也尤为无奈。
赵无安冲着徐荣遥遥一作揖:“实在抱歉,我们有要事在身,十日之内,非到苗疆不可。”
听了这话,徐荣也奇怪起来:“哦?正是模棱两可的关头,阁下是何等人物,居然要孤身赴苗疆?”
本来,一对年轻男女远赴苗疆,怎么看都是不太合理的事情,虽然并不打算再与他人同行,但是一路之上,总难免与人攀谈,所以赵无安也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他不急不慢道:“说来惭愧,家父早年至苗疆做生意,误入毒虫陷阱,一去不返。吾辈如今已然长成,念及生父尸骨未归,总是于心不忍,所以这一次不惜带着妹妹远赴苗疆,也要将父亲遗骸带回。”
徐荣点了点头,脸上不无遗憾之色。
“那徐荣也只能祝二位一路平安了。萍水相逢,无可相赠,徐荣唯有一份情义在此,百转千回,绝不磨灭。”
赵无安肃然道:“承君吉言。”
站在徐荣身旁的青娘也温婉道:“小女子定会早晚三炷香,向上苍祈求公子二人一路平安。”
徐荣轻轻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将青娘的手牢牢握住,侧过脸望向她,淡淡道:“青娘,这一次,你说什么都得随我回军营了。可能会吃不少苦头,但我徐荣……”
青娘脸上泛起一丝酡红,低下头,轻声打断道:“不必说了。随你同道,有什么苦头都不算。”
徐荣眸中情意涌动:“青娘……”
赵无安禁不住苦笑起来,扯过安晴,双手一甩,悠悠向徐荣长拜道:“那我们便先行告辞。”
徐荣也一下子回过神来,对着赵无安忙不迭地点头:“赵居士此行凶险,万勿大意。”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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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了徐荣,自荒山酒店前将马重又牵回大路,绕过一座矮山,赵无安把马暂时交给安晴牵着,自己则又一股脑折回了店中。直到日暮西山,才悠悠回到路口来。
等得腿脚酸痛的安晴有些埋怨:“你去做什么了,花了这么长时间?”
“徐荣赶回飞鹊营报信,必然是马不停蹄,我只是替他把那些兄弟葬了而已。”
赵无安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在尸堆中往复半晌,他一袭白衣也难免沾了尘土血污,看上去风尘仆仆,好似从荒凉的战场上归来。
“为什么不叫我一起去帮忙?”安晴恨恨叹了口气。
赵无安抬起那双慵懒的眉眼,瞥了瞥她,“你?力气多大先不说,只怕是看到那场景就得干呕好一阵。”
安晴气恼地挠了挠脸颊,最后哼了一声,把脸转向一边,牵着马儿走得飞快。
赵无安懒懒坠在后头,也无意和她玩什么你追我赶的游戏,只是静静看着夕阳之下安晴牵马而走的背影,嘴角荡出一阵温暖笑意。
笑归笑,一回想起酒店中的惨剧,他仍是眉头紧锁。
苗人与契丹人极为相似,向来讲求力胜者王,与中原以血脉为尊的传承模式并不一致。
代楼暮云虽强,但年纪轻轻为王,必然难以服众,想来会采取些雷厉风行的手段稳固内政,在国内完全稳定下来之前,不会采取什么大的动作。否则在久达寺时,一向狂傲自大的代楼暮云,也不至于面对赵无安的锋芒一味退避了。
仅就赵无安对苗疆的粗浅认知来讲,除去苗王之外,族内最受尊崇者便是掌管大小祭祀事宜的巫咸。然而巫咸威望虽高,却无人可直接统御指挥,更不会派兵北上,骚扰宋军斥候。
那么这样一支圆甲锁子军,究竟是来自哪一方势力?
“你走快点啦!还这么磨磨蹭蹭慢慢吞吞的,天黑之前都看不到人家啊!”安晴在前面冲他大声嚷嚷。
赵无安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暂不去管这些无谓之事。毕竟今日酒店的突然袭杀,最多也就是大宋与苗疆两国恩怨,而赵无安这一次赴苗,是纯粹为了找代楼暮云做一个了结。
两国关系如何,与他其实并无干系。
赵无安快步赶上安晴,一翻身上了马背,又弯腰将安晴也拉上来,护在身前,不急不慢从腰间抽出地图展开,对四周景致一一核对。
“徐荣说的飞鹊营,在此地向西一百六十里,那应当就是隶属于永州的部队了。那里距离苗疆王庭极近,的确是边疆重中之重。若要宣战,确实也该先拔掉永州这颗钉子。”
“既然那里离王庭更近,我们为何不与他同行?”安晴不解。
“苗疆按说是臣服于大宋,但这些年来领内反抗之声不断上涨,故而边境也划分得明白清楚。我们若是直接通关入苗,手续繁琐不说,还极有可能半途生变故。”
古往今来出门远游,都是走大路,住大店,多花银两,不露黄白,但求保个平安。
艺高人胆大,赵无安却是偏偏要挑小路走,从苗疆境内南行再西绕,直插云州境内的始安府王庭,打个措手不及。
小路定然是多有贼匪滋扰,平头百姓叫苦不迭,对赵无安而言却算不得威胁。倒是大路人多眼杂,掩藏行踪几乎是不可能之事,时刻防备着暗处的袭击,抵达王庭之时,早成强弩之末。
正是有此考虑,赵无安才不惜绕远也要走小路入苗疆。一路上若有毒草虫蛇,也伤不及他,只需顾好安晴便是。
不过会在这种乡野小店遇袭,倒确确实实在他意料之外。
“今日闹了这么一出,天黑之前是不可能赶到那家小店了,多半只好露宿荒野。”赵无安懒懒道。
安晴一下子紧张起来:“不会有狼吧?”
“那怎么可能?”
“那就好……”安晴松了口气。
“最多就是些毒蛇啊,蛤蟆啊,黄背百足之类的。”赵无安不以为然。
“哇,真的假的啊!”安晴惊恐地往后一缩。
赵无安轻笑一声,以手握紧了缰绳,继续催马前行。
“骗你作甚?”
“我不去苗疆了!!”
“都走到这里了,你跟我说不去?”
“哇啊啊我要回家……”
日薄西山。
鸢过高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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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还是熙熙攘攘、人流如织的街市,到了日落之后,却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她提剑从此处走过。一条长街,三两老树。
眉心的朱砂痣戾气已然黯淡,眼底也逐渐有朦胧雾气升起,只是一袭苍寂白袍,似乎刹那间遍染鲜血。
她惊呼了一声,倒退一步,目光直直落在身旁一口水井之中。奈何天色已晚,清水倒映不出她的形迹。
手中长剑轻声铮鸣。
“柳叶山庄的小管家,还没有死哦。”
听见这个声音,她浑身一颤,转身看向了身后。
宽广的街道不知何时已被雾气笼罩,朦胧深沉,似乎要向着她压迫过来。
转瞬之间,整座福州城,竟成牢狱。
小道姑下意识地想提起手中的剑,摆出入昆仑山第一天就学会了的起手式,却发觉自己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揪在了道袍一角,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放不开来。
迷雾之中,黑云会的残眉缓缓走出。她周身缠绕猩红气劲,眉眼凌厉,仿若从地狱幽冥之中,蹒跚攀爬而出。
“新河村一共三十七口人,你是都杀了没错。可当时,那个小管家,也在村子里,你为何把他放了?”残眉冷冷一笑,“舵主的命令,现在就该不听了吗?”
“我可没什么好提醒你的,那少年是三山断骨之脉,若让他在二十七岁以前融断骨铸气海,便是一步登天。那个时候,他会怎么看你,你还不清楚吗,小涂弥?”
夜冷如霜,天地冰寒。
涂弥站在空无一人的福州城中,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