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入苗疆便遇到这种事情,实在令赵无安始料未及。
冲进来的人不由分说,便立刻手执着各色武器,对店中人当头杀去。然而直到站在门边的士卒被当胸刺穿,徐荣部下的兵甚至还没能反应得过来。
当即便有四五个人,或被刺穿心肺,或被砍去了头颅,横尸当场。
杀戮仍在继续。
徐荣的部下们大都未带兵刃,刀枪都挂在马背之上,排成一列停在外头,哪里能想到平日里吃饭聊天的休闲地方,居然眨眼间成了阎狱。
事发突然,赵无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安晴护到身后,送她去往后厨。而随着赵无安,见惯了杀伐之事的安晴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情况,见到惨状发生,并未出声惊叫,只是任由赵无安扯着,向后退去。
飞鹊营的男儿们也都是真汉子,意识到事情不对之后,统统不退反进,与冲进来的人们近身肉搏起来,徒手接刀挡剑,任凭手上血流不止,也只是大吼一声,继续向前厮杀。
酒店的老板娘早就看不下去,吓得大叫一声,便缩在柜台后头瑟瑟发抖。赵无安带着安晴,则由徐荣护着,带到了后厨。
“这帮天杀的,也不知是谁派过来的,总之兄弟你先走,出了天大的事我们飞鹊营罩着,见着有人的地方帮喊一声,我徐荣这辈子认你这个兄弟!”
赤手空拳终究敌不过真刀实枪,饶是飞鹊营的斥候们一个个骁勇善战,还是不断地有更多的人倒下去。手持白刃的凶手们,也逐渐逼近了过来。
杀进来的一队人马亦是身着铠甲,颜色与徐荣等人身上的别无二致,只是制式稍有不同,肩部的锐鹰雕饰被改成了圆甲,腰间的锁子排数也略有差别。
最前面的人马几经接触,双方一看便都是在军营里真真切切练过的铁打汉子,赤手夺白刃毫不含糊,倒是因为地方太小,不方便兵刃的施展,猝然发难的一方打得也有些艰难。人挤人之下,还真被飞鹊营给夺到几把兵刃,杀得有声有色。
徐荣一把扯过缩在柜台后头的女子,拥在怀中狠狠抱了下,然后一把推向赵无安。
“青娘她就先交给你们照顾了……我一定活着再来见你!”
言罢,不等青娘回应,徐荣深深看了一眼赵无安,扭过头提起一张长凳,就对着迎面杀进来的几人不由分说地砸了过去。
赵无安自知承担着徐荣的希望,更何况不知对方有多少人,再要出手也是无益,只能一手拉着安晴一手扯着老板娘,向后厨跑去。
“荣郎!”那被称作青娘的女子当即便要挣脱赵无安的束缚,向徐荣追去。
赵无安哪里能让她这么溜走,只得道了一声得罪,拉着二女,用背脊撞开了后厨的门。
后厨地方不小,几乎与前厅的一半等大,其中摆满了各种新鲜食材,牛肉就有好几大片,分散悬挂在绳子上,大铁锅下头尚有余烬未熄。
后门仍自开着,也许是山野之中实在无人造访,老板娘也安心留着这空无一人的后厨门廊大开。
赵无安拖着二人就冲了出去,向着山坡上一路疾跑。以他的身手当然不必惧怕这些人,只是如今答应了徐荣要保护老板娘性命,总不能撒手不管。
凌志霄已是前车之鉴,赵无安绝不愿再辜负他人的期许。
冲上半山腰时,赵无安回头瞥了一眼酒店前的小路,只看见几十匹快马在小道上拥挤着,正自从鼻腔中喷出白雾,一柄上绘有双鹊纹饰的旗帜迎风飘舞,无人护旗。
赵无安心念微微一动。
跑到半山腰来,安晴倒是回过了神,表情也不似之前那般惊异,而被赵无安扯着的青娘口中则仍然念叨着荣郎,显然是牵挂已深,不舍断绝。
放着一堆人在那客栈中厮杀显然不成道理。
瞥见前头有个山洞,赵无安催促二女躲进里头,自己山前山后转了两圈,确认并无隐患之后,仍是卸下对自己来说重如性命的洛神剑匣,放在安晴身边。
安晴抬起眼睛:“你这是要……”
“洛神剑匣有匣中剑意,我再注入我三分真气,便可让其笼罩周遭五丈。一旦此匣鸣声示警,你就立刻逃走。”赵无安语气严肃。
安晴瞪大了眼睛:“你要不带这剑匣去救飞鹊营?”
“我已是二品高手,无碍。”赵无安淡淡道,“若是有人来,别管这剑匣,你直接走便是。”
安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洛神剑匣对赵无安而言有多重要,安晴最为理解不过。当年在清笛乡古墓底下,就算是让安晴摔了一身灰,他也会先关注自己的剑匣是否完好无损。
而现在,曾经视匣如命的赵无安却告诉她,别管剑匣,自己先走。
安晴发觉自己的声音忽然哽咽了起来:“这算什么……赵无安,你千万给我……活着回来啊!”
眼眶一下子红肿了,泪水都在里头拼命打转。赵无安苦笑了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尽胡说八道。放心吧,还没到苗疆,我不会死得那么早的。哦对了,按住这个青娘,可别让她乱跑。”
拖着她出来的时候赵无安就发觉她被人点了穴道,想想也只能是徐荣趁拥抱的时候制住了她。毕竟,一个成天负责着几十号男人吃饭的女子,总不会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想跑,赵无安也得费一番功夫才能拦住。
在安晴眉间蜻蜓点水般地一吻之后,赵无安飞身杀回了酒店。
店中的拼杀声已经很弱了,但仍有桌椅的响动之声。赵无安径直落到大门旁,才发现片刻之前的双鹊旗竟然已经不见踪影,连带着马匹的数量也少了不少。
随便从一匹战马侧面的刀鞘中抽了把铁刀出来,赵无安一脚踹开了半倚着的门板。
然而店内已是人去房空之景。
桌椅已经完全凌乱了,店中胡乱横躺着几十具尸体,身着两套不同制式盔甲的士卒们彼此手腿相枕,血流成河。
显然凶手已然得逞离去,此地空余罪果。
深山孤店一片寂寥,有无名风自坡头吹来,掀起白衣居士如瀑墨发。
他衣袂轻扬,一缕发丝遮住眉眼。
赵无安低垂着头,死死咬牙。手中镔铁长刀发出轻微颤鸣,随着一声轻响,吞口处出现了一块裂痕,随即犹如毒蛇蜿蜒般,密布刀身。
轻描淡写地将被捏碎的铁刀向地上一丢,任凭它化作一堆废铁碎片,赵无安蹲下身子,一个一个地探那些军人的鼻息。
他向来最恨这样的场景。
尸山血海,苦觅生机,最后往往是无望而返,失魂落魄,枯坐了半晌才忆起自己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却偏偏不能停下,偏偏要继续向前。他若不动,便会有更多的人身死。
在通向后厨的门边,赵无安看见了徐荣。这个男人以自己的身体死死扼守住了那扇门。他做得很好,直到最后,都没有人从那扇门前走过去。
赵无安神色悲凉,踉踉跄跄踏过一地尸体,接近了那个靠着后厨的男人。徐荣双目紧闭,清秀的脸上满是血污,一身银甲也是斑驳不堪。
就在半柱香前,徐荣还拍着胸脯,非要替他请客付钱。
赵无安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探他的鼻息。
却忽然间被他给死死抓住了。
一直躺倒在尸群中一动不动的男人像是忽然间活了过来,大口喘着粗气,眼神也一下子变得灵动起来,打趣道:“怎么?吓着了?”
赵无安被他死死抓着手,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徐荣并没有死。相反,他活得好好的,脸上的血污也都不是自己的,而是出自敌人的伤口。
“这是怎么回事?”赵无安愣愣道。
“那帮家伙就是些花架子,明明占尽了上风,但等我们稳住了阵脚,都一个个望风而逃,兄弟们早就扯起马追上去了。我之前拼得太累,倚着门小憩了一会。”
徐荣说着,像是自鸣得意一般笑了起来,骂道:“一群小王八羔子,不知天高地厚,我飞鹊营也是他能惹的?”
赵无安面色无悲无喜,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有种上当受骗之感。
似乎是察觉到赵无安神色有异,徐荣摆手道:“这件事情,我还真是毫不知情。本来飞鹊营在边境巡视,也不可能遭到如此袭杀,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个明白,死去的兄弟,也绝不会让他们白白牺牲。”
赵无安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一些。回忆了一遍那些兵卒杀进来的架势,赵无安问道:“你可知他们是哪方的的人?”
“以前没见过,不过看肩膀上的圆板,应该是苗疆那边的战甲。”徐荣沉声道。
赵无安回过头,在尸首之中扫视了几眼。
这种事情,若是让安晴来做,想必才一眼就已经干呕不止,赵无安和徐荣都是经历过不少生死的人,这样的场景,虽然心有触动,但早也就见怪不怪。
苗人和汉人长相相去不远,尤其是像徐荣这些长期在边塞风吹日晒的将士,长得与苗人便更为接近。光从外貌,实在难以区分。
赵无安又问道:“有面旗帜,上头绣着一对展翅的喜鹊,你可曾见过?”
“那不就是我们飞鹊营的旗子吗?每天出巡都擎着的。”徐荣不明所以。
赵无安听罢,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凝眸沉思起来。无论是追击还是败退,显然不该有哪一方特地带走那杆沉重的营旗。再者说,把身为统领的徐荣单独留在此处,而无一人作陪,也实在不像是正规军的做法。
未等赵无安对飞鹊营提出何等质疑,徐荣就已关切道:“青娘她没事吧?”
赵无安摇了摇头:“就在后山,这便可以带你去。”
“好。”徐荣点了点头,向赵无安伸出手来。赵无安略一犹豫,伸手将他提了起来。
“多谢兄弟了。敢问兄弟大名?”
“赵无安,一个居士。”赵无安回答得心不在焉。
“今日之事,徐荣必定铭记在心。”环视了一眼倒在酒店之中的昔日同袍,徐荣眉间也浮现出一抹沉痛神色,“先找到青娘她们,确认平安,而后还要麻烦赵居士,与我将这些袍泽掘坑葬了,入土为安吧。”
赵无安浅浅点了点头,与徐荣一同出门,择路向山坡后头走去。
在赵无安身后,不经意间,徐荣悄悄握紧了拳头。
“竟敢在此地对我飞鹊营大开杀戒……我徐荣,必让他血债血偿!”
走在前头的赵无安听见了这话,未说什么,只是眼中闪过一道疑惑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