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目送走了段狩天,见赵无安没有挽留的意思,李凰来也不好意思出言,看着天亮了,便上街逛了逛,刚好看见隔壁有家煎饼铺子,顺势买了五个煎饼回来,给那还没掉牙的老郎中一个,又留了两个给昏睡不醒的莫稻和安晴,这才和赵无安一人一个,坐在台阶上啃了起来。
昨夜还是个被赵无安抓现行的戏精,今天就能愉快地坐在一条台阶上啃煎饼,李凰来也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是迷幻。
故而被赵无安这么问起时,竟是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答案。
老郎中颇有儒风,深夜接待了走投无路的一行人不说,直到现在也没有自作主张地来询问一二,一看便知是阅世丰富,见怪不怪的人。赵无安显然也对此十分放心,故而一直没什么自觉地赖在台阶之上不走,倒是李凰来觉得屁股有些凉了。
福州是港城,清晨时分总是喧闹的不得了,唯有医馆这种地方还相对冷清些。听着院外的喧嚣,李凰来亦觉得举目无亲,不知有何地可去,茫然地叹了口气。
赵无安吃东西一向细嚼慢咽,李凰来都快吃完了,他才啃掉小半个饼。咀嚼的间隙,他不动声色道:“你若是不知该去向何处,我倒是有个建议。”
李凰来眨了眨眼睛,不太敢相信地望着他。
“蜀中有个蜀地十愿僧,颇有名气,前些日子开坛辩经,也是大败天下佛学之士,令我们寺里头几个住持心生向往,甚至弄出一桩惨案。”提到这事,赵无安显得有些含糊其辞,“不过道听途说,那几个少年僧人的功底还真是不错,你不妨去瞧瞧。”
李凰来愣了半晌,才听明白他的意思,哭笑不得道:“你让我去出家?”
“不是出家,是做居士。”赵无安指了指自己的一头飘逸长发,“带发修行,像我这样的,居士。”
“那和出家人又有什么区别?就算兵械库一事黄了,我这志愿,一时半会还是不打算改的。”
“就你那复国的志愿……”赵无安撇了撇嘴,欲言又止。
李凰来来了气:“怎、怎么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是不是?”
赵无安叹了口气,悠悠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若你去到蜀地,将来倒是仍有一步登天之机。”
“什么意思?”李凰来愣了愣。
赵无安按住了额头,长眉紧锁,“还要我怎么解释?天机不可泄露,这帮蜀地和尚如此厉害,必然是有什么妙法。蜀中武林盟主东方连漠已然在那个位子上坐了十六年,改选已是大势所趋。五载之内蜀中必是天下群雄注目之所,你早些去那里,总归没有坏处。”
李凰来还想问些什么,赵无安已经站起了身子,伸展懒腰,悠悠道:“我就说这么多了再多不说了啊。你要是还想不开那我也没办法了。哦对,顺便把莫稻带走吧,我看那小子那么信你,也不能老是坑他。”
能从柳叶山庄的灭门中逃出,莫稻也算是福缘深厚。李凰来虽然是个不怎么上道的主,但与莫稻一起,在蜀中历一番坎坷,说不定还真能成就凤凰涅槃之业。
了结完代楼暮云一事,如果还能活着,赵无安也是势必要去蜀中的,不过相对而言,期限便向后顺延得无穷无尽了。
丢下李凰来一个人在院中,赵无安啃着煎饼,向坐在大堂里翻阅药经的老郎中打了个招呼,扭头进了安晴的房间。
出乎他的意料,安晴居然已经醒了过来。还从床上坐起,呆呆地看着一床棉被。
医馆的隔音并不怎么样,隐约还能听见隔壁莫稻的鼾声,赵无安不禁暗自叹了句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见到赵无安进门,安晴紧张的神色一下子松缓了许多,表情也带了点娇俏:“这是哪?”
“福州城啊,还能是哪。”赵无安把桌子上尚温热的煎饼递给她,手伸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自顾自收了回去,“不对,还没洗漱。”
安晴气道:“赵无安!一大早的,你就要来折腾我啊!”
赵无安憋笑道:“可别说这种惹人误会的话。”
不紧不慢啃着手里的半个煎饼,眼见安晴的双手仍然紧紧地抓着被褥,眸中似有浓烈的询问神情,赵无安心中暗叹一声,淡淡道:“别多想了,大家都平安着呢。”
安晴眸中的忧郁之色显然不会随他一句话而轻描淡写地散去。与赵无安相处久了,有什么事情,他并不是都能轻而易举地瞒过安晴。
于是他强打起笑容道:“凌志霄死了,不过段狩天得了菩萨蛮剑中姜入海道蕴,临阵晋入一品境界,给了许暗尘点好果子吃。你哥今天一大早就去了集市,发现市场不太对,许多货物都已提早到了福州,于是一大早又赶紧拉帆南下了。我们接下来要深入苗疆,只怕是难以再遇到他。”
赵无安又续道:“啊,对了,还有涂弥。凌晨的时候背你们回来,人手实在不够,没能看住,让她给跑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听完赵无安巨细无遗的解释,安晴紧攥着被褥的手这才微微松了些,但眸中仍有难以抹去的阴郁之色,低头无奈道:“要是我那个时候没晕过去就好了,还能搭一把手。”
她与赵无安一同面对过的险境中,也确实是只有这一次,赵无安输得令人扼腕。久达寺时虽然满寺尽灭,赵无安终究还是手刃了独孤清平及其属下,算得上惨胜。
而昨晚,光是菩萨蛮四散的剑气便让安晴昏迷不醒,她会难过自责,也在情理之中。
赵无安走近床铺,弯腰摸了摸她的头发。
“不是你告诉我,活着就要多笑笑吗?”赵无安的声音温软,“不要紧的。涂弥走丢了,我们就把她找回来。你哥哥走了,我们回清笛乡等他便是。”
就算涂弥手上已沾满无辜者的血,就算安南已是江海上令人谈虎色变的兰舟子。
赵无安也不会再绝望。
因为有个姑娘,曾缩在他怀里告诉他,只要活着,只要在笑,便是好的。
日光透进窗格,散作缕缕金线漫洒在安晴床头。
赵无安浅笑道:“天亮了。今天,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就动身去苗疆。”
安晴愣愣地点了点头。
福州熙攘,实则已与苗疆接壤,若是乘一匹快马向南疾行,三日之内便会抵达两朝边境。
苗疆自古无主,现在是代楼家称王,也算得上对大宋俯首称臣,只是暗地里两朝一直有些小动作,边境还算得上太平。
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再加上自己已有二品境界在身,赵无安才敢深入苗疆。否则在当年叛逃事件之后,他若是还敢回来这里,只怕都不消代楼暮云动手,便会死无全尸。
安抚好了垂头丧气的安晴,赵无安转身出门,走到那垂眉提笔书字的老郎中桌边,双手合十,肃穆行礼道:“无安谢过先生。妙手仁心,悬壶济世,先生当之无愧。”
老人闻言抬起了头来,皱纹密布的脸上漾出笑意,眼睛眯成细细的缝,喉咙里挤出了苍老却豁达的声音:“无妨,无妨!换做四十年前,我也是和你们一样的人啊。”
他虽年迈,但药方上的字迹仍遒劲有力,有老而弥坚之感。
这老人因医者仁心而救了段狩天一命,便是替这江湖留下了一位一品高手,也不知在未来会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但段狩天确实是个好人,赵无安也不想让他死。
同样的,莫稻与李凰来虽然做了些坏事,赵无安也知道他们是好人,虽然不免小惩大诫,但总归罪不至死,他倒宁愿睁只眼闭只眼。
要正世间清浊,还是得好好瞧一瞧安南这样的人。虽然不知此间究竟有何内情,身为安晴兄长的特殊身份也让赵无安头疼不已,但该做的事,还是得去做。
赵无安躬身诚恳道:“大恩不言谢,无安亦无金块珠玉可酬此恩情,还敢问先生姓名,日后行走江湖,定铭记于心。”
老者抚了抚胡须,似乎觉得这也不算个太过分的请求,于是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待墨迹干透之后,卷起递给赵无安。
赵无安接过纸,淡淡道了声谢,转身出门。
在他和老人交谈的这点功夫里,李凰来已经收拾好了一身行头,还不知跑去哪里添置了一堆东西,站在院口,一副游子负笈远游的姿态。
赵无安笑道:“想清楚了?”
“反正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了,不妨信你一言。何况你也算是被我坑了,就算说得不准,也是我自讨苦吃。”李凰来干脆道,“只等莫稻一醒便出发吧。这小子没什么大志向,给他点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赵无安也是心中暗叹一声。“他至少有颗赤子之心,倒是不容玷污。”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再让他做假扮兰舟子这样的事情了。”李凰来别扭地摆摆手,“……不过,这几日来,也多谢你了。”
赵无安轻轻摇头,“无妨。”
李凰来苦笑:“我就知道我怎么道谢,你都是这两个字。我说你平时懒得说话,一讲起事情来反倒口若悬河,能不能和人打交道的时候,别这么死心眼?”
“我很死心眼吗?”
李凰来点头如捣蒜。
赵无安抱着胸,蹙眉看了看他。良久,淡淡地哦了一声。
“那就这么死心眼下去好了。”
李凰来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