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孤悬,月色下的涂弥执剑而立,身姿轻远,白衣好似一阵疏朗的风。
在她前方十步,赵无安卸下剑匣,将不久前还追逐着的李凰来和莫稻护在身后。
他皱起眉头:“为何要杀他们?为何又要杀尽钟山农舍中百姓?”
涂弥沉思了一会,提起剑来,摇了摇头。
“我打不过你,但你若是拦在我面前,应该也会吃点苦头。现在退下,对你我都有好处。”
赵无安沉声道:“李凰来与莫稻都罪不至死,何以非要无故杀人?”
“我剑下死去的,皆是无辜之人。”涂弥淡淡道,“此身已深陷罪海,血孽滔天,永劫难复。赵无安,不要再拦着我了。”
赵无安眸中浮现出沉痛神色,正待说些什么,就听到船上传来安晴的大喊:“低头!”
一道凌厉的杀意倏忽自虚空中闪现,点向赵无安的后脑勺,赵无安神思一动,立马弯下腰去,一柄白玉长剑从头顶险险削过。
赵无安一式平沙落雁,自剑下飞窜出去,来开了距离,才敢足尖点地回身,冷冷凝视着猝然发难的李凰来。
偷袭不中,李凰来兴许是深知自己再难袭杀赵无安,便并未追击,而是定定地站在原地,眼神中满是落寞。
涂弥摇了摇头:“看见了吗?你不杀他,他也会杀了你,还不如让我帮你除去这些小人。”
赵无安怒道:“住手!”
然而涂弥已经一荡长袖,冲着李凰来杀了过去,手中清冷长剑在夜色中凝出丝绸般的杀意。
李凰来完全没有正面接下这一剑的胆量,连连后退,却一下子撞在了背后的莫稻身上。莫稻一个踉跄,竟然和他一同摔倒在地。
涂弥去势不减,心中甚至还暗暗觉得轻松。如此一来,只消一剑便可将这两人一同杀死。
本来她只是想杀了莫稻,毕竟按残眉的指示,农舍中出现过的人皆不可留。但李凰来被赵无安舍命救下之后,竟然还恩将仇报,她也不介意顺手替赵无安报一个仇。
长剑递出,涂弥周身爆出凛冽杀机,死死锁定了前方的李凰来和莫稻。
叮!
剑锋猛然撞到一物,杀势竟骤然消逝近半。涂弥手中之剑极为柔韧,半空中撞到硬物,中段立刻向上弹起,整个剑身弯成半弧,去势立缓。
涂弥定睛一看,却发现那东西竟然只是一根插在沙中的拂尘。
船上老人踏浪而来,转瞬之间便至岸边,信手一挥,冥冥之中自成气数,沙中拂尘身体摇晃,片刻之后嗖地一声飞回老者手中。
凌志霄左手捏剑诀在前,右手倒握拂尘,缓步走到了李凰来与莫稻面前。
“你是严道活的徒弟吧,无论是这把剑,还是你刚才那一招,老身我几十年前有幸见过一回。”
听人说起师尊之名,涂弥愣了一愣,不置可否。
“平生周游四方,亦见过无数道法之上颇有建树的大宗,但唯一钦佩之人便是严道活,此生常以不能与之一战为憾事。你既执你师尊之剑,想必已得她真传。”
凌志霄缓缓展开拂尘,面色肃穆,“以大欺小,也是我有过在先。老身只用三分内力,但求与严道活传人一战!”
面对凌志霄的突然出手,赵无安本来是想说些感激之词的。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开口,凌志霄就已向涂弥宣战,倒是让赵无安又怔愣了片刻。听了凌志霄此言,却又一下子释怀了。
正如段狩天走遍大江南北,不断砥砺提升自己的实力,只求与胡不喜一战一样,凌志霄虽然已以一手拂尘淡泊江湖多年,但至少曾是道人,对于道法一途上一骑绝尘的严道活心生战意,也是难免之事。
此去经年,于此地与涂弥相遇,想来也被凌志霄视作命中注定之事。
赵无安淡淡道:“凌道长多加小心。”
凌志霄笑道:“自然。老夫已钻研严道宗剑招数年之久,唯欲一战以试高下。”
涂弥一言不发,但也摆出了一个应对的起手。
凌志霄感叹道:“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手中拂尘刹那间纤丝笔挺,凝于一处。凌志霄飞身而出,若雷霆乍惊,密雨不云;若春来飞燕,一剪凝水。
涂弥掌中三尺青锋剑光灵动,人虽未曾移动一步,十尺之内却俱是凌厉剑影,宛若无数衣带飘摇的白衣剑士,在刹那间降于此处。
瞬息之间,二人战作一处,身形闪动。其间招式往来,一呼一吸之间,俱含道门无上奥义。
尽管心中深知这二人的对决奥妙无穷,若是在旁观看,必对武学进展大有裨益,但赵无安一眼也未向那边瞧去,而是径直走向了摔在一起的李凰来和莫稻。
莫稻仍然倒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李凰来怎么说也练过几式功夫,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本但就丢了白玉长剑的他刚想起身,便见到赵无安前来,心生愧疚,本该发力的瞬间又不免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赵无安转眼就已走到他面前,李凰来浑身瑟瑟发抖,死死跪倒在地。
但是赵无安弯下腰来,向他伸出了手。
李凰来一怔。
“起来吧。”赵无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怠,但绝无杀意。
李凰来愣住了,喃喃道:“为什么……”
他刚才明明想杀了他的。若不是安晴提醒,赵无安此时多半已成他剑下亡魂。
助他寻那子虚乌有的金陵兵械库图纸,李凰来本就是对赵无安恩将仇报,赵无安此时就是一剑杀了他,李凰来也不会有丝毫意外。
但赵无安的手已经递到了他的面前,赵无安的眸子也深沉无波,其中不含一星半点的杀机。
他甚至比李凰来出剑袭击之前,还要更加冷静。
李凰来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一时之间,也就不敢去握住赵无安的手,只是愈发地颤抖不已。
“我当年学剑,听师父讲故事,常羡慕故事里那些侠肝义胆,忠义两全的大侠。”
深沉夜色里,赵无安缓缓地开口了。声音低沉,仿佛他是个故事的讲述者,在地狱的门边徘徊。
“后来亲自闯荡江湖才知道,那些大侠,亦不是生来的英豪。他们也会犯错,也会赌气,然后因为赌气犯下更大的错。在这个世上,没有谁生来无垢。你的父亲吴九灏,亦是如此。”
“知道他的故事么?他和你的处境很像,也是个落魄的南唐书香子弟,家道中落后,整日酒楼买醉。穷来则卖出那些家中字画换取谋生银两,偶尔提上自己写就的几句酸诗,终身境遇再难有转圜之机。”
“直到,他遇上你的母亲,李玉儿。”
“你的母亲与她兄长李荆,一直为光复南唐而不懈奔走,他们意识到吴九灏根骨惊奇,气息凝练,乃是天生的剑术高手,希望能说服他加入自己。但吴九灏不愿意,即便李荆是曾接济过他的故交好友,即便李玉儿美人在侧,甚至真正爱上了他,他都没有丝毫动容,依旧沉溺在纸醉金迷之中,仿佛红尘只是一梦。后来李氏兄妹北上,并未向他告辞,我想,你也从未见过你的父亲吧?”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李凰来心中的痛处。他喘着粗气,不知道从哪里兀地生出一股胆气来,恶狠狠道:“这样的父亲,便是没有见过,又有何可惜!”
“李玉儿不辞而别时,已怀有身孕,但吴九灏浑然不知,一日饮酒闲暇,品读起李玉儿留下的一首唐诗《观荆玉篇》,才如梦初醒。”
“那首诗……”李凰来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喃喃自语道,“我会背。”
在那遥远的岁月里,记忆已经模糊了的童年之中,母亲常常搂着他的背,在他耳畔有如童谣一般诵起这首诗。她说那是她们兄妹名字的来源,她说那是一个人千里赴北的决意。
鸱夷双白玉,此玉有缁磷。悬之千金价,举世莫知真。丹青非异色,轻重有殊伦。勿信玉工言,徒悲荆国人。
“吴九灏便是那块荆国宝玉,因落魄受辱而失却斗志,即便是李氏兄妹真诚相劝,也难以令他动容,故而沉醉于花丛间,自甘沉沦。他从不知道为何他们会陪在他的身边,亦不知道他们在离去时,为什么会不辞而别。”
“有个叫解晖的人,写信给吴九灏,告诉了他李玉儿胎怀六甲之事。吴九灏收到信的当天,变卖家中所有资产,在镇上铁匠那里买了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剑,连夜策马背上,昼夜不息。七天七夜狂奔三千四百余里,追到飞狐城下时,刚好撞见了解晖那一支战退败北的江湖军队。敌人望见空旷荒野中有一骑掀起满天尘土疾驰而来,又望见马上剑客决然的眼神,以为是大宋主力的军前斥候,不敢追袭,便收兵而回。可以说,是吴九灏拯救了解晖。”
“但那时战局已然扑朔迷离,大宋各部兵马被分散割裂,虽然主力犹存,但帐中军师苏长堤重病无法指挥,皇帝又不知去向何处,只能且战且退。而被吴九灏视作再生恩人的李荆所属部队,则被抛弃在了关外,生死不知。吴九灏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没有任何犹豫,向解晖借了一匹好马,孤身北上,欲以从未习武的一人之躯,对抗十万契丹蛮子。”
李凰来听得怔愣不已,甚至都忘了起身。
任他怎么想也不明白,生下来就没摸过几次刀兵的吴九灏,沉醉于烟花巷陌数十年的吴九灏,怎么就忽然之间豪气干云,忽然之间,敢于一人一骑冲向那史载以来最凶狠的骑兵军队,未有丝毫犹疑。
“为救李荆,吴九灏毅然单骑入燕云。莫州城外,一人一马对上十五万来势汹汹的契丹铁骑,吴九灏立地破境,由九品不入流顿入一品天命境界,一剑‘仙人杖’,召天门大开,仙人下凡,万军之中,一剑割去辽军主帅耶律丹峰项上人头。此后数年,自莫州至王庭四百里中,凡辽人见中州之剑,无有闻风不丧胆者。”
李凰来目瞪口呆,难以置信道:“这,这怎么可能……”
“我之所以会救你,是因为欠了你父亲一个人情。再算上你叔父,则是两个人情。因此就算你刚才想要杀我,我还是会救你。”赵无安一字一句道,“我只希望,你骨子里,和你父亲是一样的人。”
李凰来瞪大了双眼,一言不发,瞳中有清泪坠下。
坎坷流离中,母亲一直不愿提起父亲的名字,只是告诉他,那是位大侠。护佑苍生,甚至不惜自己身死。
但她却从未讲述过父亲的生平事迹,也没有告诉李凰来,那个剑客是如何从弥漫一生的阴影中走出来,又是如何立地破境入天命,达成了连洛剑七也叹为观止的成就,令整个辽国为之胆寒。
李凰来自幼便有复国之大抱负,立志为仁为义,张天下黎民之愿,伸独坐庙堂之志,却险些亲手杀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若是真让赵无安死在此地,李凰来纵然能光复李唐,只怕也堕入万劫不复之渊,此生再难有悔悟之刻。
待他骨成剑,身炼玉,头尽霜雪之时,再向旧都祈一场凤凰来。
李凰来深深扣下头去,沉默了半晌,毅然抬起眼睛,抓住了赵无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