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安南借了两本杂书,从舱底毫不见外地搬了只藤椅上来,赵无安又在甲板上消磨掉半日时光。冬风虽凉,他一袭白袍,倒是很难御寒。
李凰来最后仍是气不过,一声不吭下了船,也没见谁去拦他。段桃鲤倒是想插嘴说两句话,被赵无安目光一扫,识趣地住了嘴。
赵无安在甲板上埋头看书,段桃鲤就抱着个火炉坐在一旁,怔怔出神。
安南的商船不算小,算上底部货舱共有三层,伙计也不少。年关迫近,就要出海走一遭,安南这半日也是忙上忙下,都抽不出什么功夫来与赵无安聊聊小妹的事,赵无安也乐得自在,清闲地打发时间,不觉无趣。
良久,段桃鲤才突然问道:“李凰来找不到图纸了,我该怎么复国呢?”
声音空落落的,她说这话时,也并未看着赵无安。
赵无安瞥了段桃鲤一眼,皱起了眉头。
段桃鲤的话,实在是戳得他心里难受。
赵无安是极有自知之明的,虽誓要颠覆王朝罪孽,可什么事请能做到,什么事做不到,心里也都有分寸,否则也不至于在久达寺蛰伏十年而不改色。
不过毕竟段桃鲤与他是故交,而她心心念念的瓦兰子民,此时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赵无安虽然不住提醒自己此事与他无干,却也十分不是滋味。
就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逼着他要去帮李凰来一把,找回失窃的兵械库图纸似的。
赵无安很快压下了这股莫名的情绪,无谓道:“你是瓦兰公主,振臂一呼便有百应,自然有办法复国。”
这话说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近人情、不可理喻。
段桃鲤也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几乎将这股失落体现的淋漓尽致。过去十几年里,这位靠着自己走遍大江南北的瓦兰公主,可几乎从来都不会迷茫啊。
赵无安长叹一声,按住额头站起身,把手里的书合起来丢到藤椅上,嘟囔道:“上辈子欠你的。”
段桃鲤愣愣地看着赵无安整理衣衫,背起剑匣,直到他一步跳上了河岸,都还没反应过来这意外之喜。
安南的伙计正悬在栏杆外头检查船壁,看得真切,喊道:“赵居士,这都快吃晚饭了,去干什么啊?安老大交代了你可不能乱走!”
赵无安抖了抖身上白袍,挂起剑匣,回头笑道:“找张纸来,去去便回。”
伙计哦了一声,点了点头,继续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活计上。而怀中抱着小火炉枯坐的段桃鲤怔了怔,眸中逐渐浮现出惊喜神色。
“无安哥哥?”她下意识地唤道。
赵无安此时已经转过了身,遥遥摆了摆手,并未回头。
“坐在这等着就行了。一座兵械库,我还真看不上眼。”
已然冲到船头的段桃鲤,听见了赵无安这话,极没公主风范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赵无安悄悄翻了个白眼。
但瓦兰公主还是把双手作喇叭状放在嘴边,遥遥喊道:“谢谢你啦,无安哥哥!”
思绪倒是不禁飘回十四年前,瓦兰山间的初遇。身着蓝格布裙的小女孩坐在树下,涕泪涟涟,手里还紧紧捏着一颗破裂的佛珠。
赵无安嘟囔道:“这小妮子,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让人省心。”
万丈夕阳灿烂余晖下,背匣居士布衣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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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船了。”落日楼头,一名黑衣人站在阁外,如是说道。
阁内的女人扬了扬脖子:“果然不出舵主所料。赵无安只要还活着,就永远会给我们添乱。”
黑衣人踌躇了一下,道:“这不是好事吗?赵无安入城,我们的计划也方便执行多了。”
“现在还不急。”屋子内,身侧环绕着三四个面首的残眉如莺啼般娇俏一笑,“我们还能给他点机会,罪不过三嘛,总舵的规矩,无论什么时候都适用。嘱咐罗衣阁左使,一旦他认为到了时候,不用通报,直接出手抹杀。”
“是。”黑衣人领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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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安进了城,径自来到了那天吃饭的酒楼。段狩天在此楼中畅快一战,当街杀人,不但没能抹黑这家店的名声,反而助其一日千里,赵无安此时到时,已是门庭若市的景象,光是等候吃饭的人,便已排了长长一串。
这也难怪,升斗小民,大都佩服着武林高手,平生能以一睹高手对决为幸。奇经八脉缺一脉的二品刀客段狩天,与灵山派首屈一指的弟子尹凤箫,都是名副其实的高手,在这楼中生死相较,自然是件令人趋之若鹜的事情。
只可惜这样的表演并非每天都有,要想让这热闹的景象维持下去,掌柜还得多花点心思。指不定明天便推出一坛段狩天喝过的酒,再聘个嘴皮子利索的说书先生,把当天的战况添油加醋说上个十来场,便能坐享其成,赚个盆满钵满。
赵无安并不是来吃饭的,当然懒得排队,索性绕到客栈后头。后院的门并未关上,赵无安径直走了进去,迎面撞上个正在喂鸡的伙计。
伙计抬起眼睛,瞥了眼这个装束奇怪还背了个大匣子的家伙,警惕道:“你是谁?”
赵无安波澜不惊道:“掌柜叫我来送酒。”
说着,便把背上的红匣卸了下来,假意捧在手中,光明正大往前走去。那伙计仍是一脸迷茫的样子,只不过就算心有疑虑,手里这粳米也不能就这么乱洒一气,只好先沉着性子,把脚底下叽叽乱转的小鸡们喂饱,无暇去顾及赵无安。
托这个大匣子,赵无安居然就这么混进了酒楼里头。从后院往里走,并不能直接走到正厅,而是先得上二楼,从二楼后厨绕到前面的雅间走廊,才能再通过楼梯回去。
赵无安在楼道里转了半天,也没撞上半个人,偶有伙计端着两盆大菜跑上跑下,也被他轻而易举躲了过去。等把二楼差不多摸索完了之后,赵无安便走回了前厅,向下望去。
果不其然,正中戏台上,一滩暗红发黑的血迹尚未清扫干净,而坐在戏台附近的食客们,大都对那滩血迹指指点点,交流着些道听途说的故事。
赵无安上到三楼。按段桃鲤所言,李凰来的房间应该就在第一间。
赵无安伸手推了推门,并未推动,只是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人走动的声音。
赵无安正待凝神细听时,隔壁屋子里忽地走出来一个客栈伙计。这一次赵无安是想躲也躲不过了,与那伙计打了个照面,伙计当即警惕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这间客房有人住了。”
“啊,正是如此,我才想来这问问的。”赵无安面不改色,撒谎张口就来,“我这人呢有个坏毛病,出来住店一定要住离楼梯最近的一间,为了这个就算多花点钱也无所谓。”
伙计叹道:“那这位客官您还是歇着吧,我这边这间刚打扫完,能住人。那边第一间啊,本来卖得就贵,现在两位大侠一决斗,更是要人满为患了。整个客栈也就只有我这边这间刚刚退掉,您要想租啊,趁早!”
说完,伙计就把身后的门一锁,火急火燎地继续上楼干活去了,临走时还不忘嘱咐赵无安抓紧时间下楼订房。说指不定一晃神的功夫,就被别人给捷足先登了。
赵无安没动窝,只是径自站在房间门口,定神想了一会。
如果楚霆与黑云会和兰舟子都并无关系,跟李凰来搭话只是一时兴起,那么便是坐实了曾有人从李凰来的房中偷走过东西。不过他的房间就在楼梯口第一间,就算盗贼如赵无安一般从后院上来,撬锁也得花上不少功夫,按说是非常容易被人察觉的,为何兰舟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房间,反而在离开时露了马脚?
最大的可能,就是兰舟子手上有客房的钥匙。
赵无安沉吟了片刻,走向楼下,路上装作漫不经心地欣赏着墙壁上的诗词铭刻,眼角余光则悄悄瞥向了前柜。
和无数其他的客栈一样,这家客栈的掌柜也端端正正坐在柜台后头,同时身边还有两个打杂务勤的小厮,狭小的柜台几乎被挤得转个身的空档都没有,墙壁上则整整齐齐挂着所有房间的备用钥匙。
这几乎可说是众目睽睽了,兰舟子再有神通,也不可能从这里拿走钥匙。
赵无安难得地感受到了棘手。一来他并未见过这位大盗真容,很多事情也就无从揣测。再者说,客栈每天人满为患,能够遗留下来的线索少之又少,兰舟子现在说不定早已卷图逃走,再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这么想着,赵无安不动声色地走出了门。迎来送往是开店的规矩,纵然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还是有不少小厮向他喊着客官慢走。
走到了门外,对着一街人流熙攘,赵无安忽然一愣。
虽然兰舟子踪迹全无,但是某个关键的线索,似乎依然留了下来。
何止是留下来,简直就是被人双手呈着,送到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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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赵无安卡着城门关闭的点儿出了城,又回到了安南的船上来。
而站在甲板上迎接他的人却很让他意想不到,竟然是白天里吵了一架之后分道扬镳的李凰来。
赵无安心里有点惊讶,不过对这人为何来此则是半点兴趣都无,想装作视而不见,就从他身旁经过。
李凰来却忽然一曲膝,跪在了赵无安身旁。
赵无安停住了脚步,面色有些黯然。
“在下生来,被教授安家治国平天下之策,亦是以君临天下为己任,虽生而贫贱,终日碌碌,亦是万死不悔其志。”
东方有一轮浅淡弯月升起,好似少女新画的眉。
夜色缭绕里,李凰来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闻阁下一言,胜读十年无用书,自视前迹,确有自以为是、故作聪明之举,心中不胜愧然。”
“但凰来此生,惟有此举可寄忠情,惟成此志以报父母,定是誓死不休。”
“先时是我有负赵居士,为成宏愿,李凰来愿效古人负荆请罪,得赵居士拨云见日,助我成愿,李凰来万死不悔!”
赵无安自嘲笑道:“是桃子把我进城找图纸的事告诉你的吧?”
李凰来以头叩地,一声不吭。
他们头顶是唐时的明月,他们脚下是魏晋的川流。
他们生在此时,他们便是今朝英雄。
无论是智是愚,志同道合抑或针锋相对,以此身为志,便有踏平山河冲霄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