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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衣暖血烫

    夕阳西下,霁雪天气里,漫天的重云层层叠叠,半边都被染成烟霞。远处几间农舍,此时不知为何,连炊烟也不曾升起,仿佛在这日落黄昏的短短时间里,一下子变得没有了丝毫生气。

    林间的气氛也十分沉重,甚而,可说是尴尬。

    楚霆神色十分复杂地望着站在自己十几步之外的赵无安,不知如何是好。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楚霆不好拿捏。虽挂着魔头名号,楚霆却也不是一线的那种,白天从李凰来递来的银钱认出是姑苏孟家的制式,以为是个狐假虎威的公子哥,这才闲得无聊跟过来凑凑热闹。如果此人真有如赵无安所说一般煊赫的背景,那倒是不怎么好下手。

    当然了,既入西凉贪魔殿,行事就是要无所顾忌。不过楚霆也知道这无所顾忌的背后,日子多半不怎么好过。

    紧盯着半路杀出来的赵无安,楚霆难得地踌躇了起来。

    李凰来与段桃鲤无足挂齿,但他不知赵无安深浅,贸然动手极不理智。可如若就在此地放过三人,他自己哑巴吃黄连不说,倒是有可能影响了殿主重返中原的大计。

    两相权衡,楚霆还是决定先折中试探一番,于是便故作无所顾忌道:“要我停手,光给这点理由可不够。大不了把你们全都杀了便是,到时候抽身一走,谁知道我是谁?”

    赵无安波澜不惊,很快回答道:“你会留在江宁府,必有图谋,如今自乱阵脚,只怕破坏的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事。”

    楚霆震惊道:“你是如何知道!”

    赵无安淡淡道:“贪魔殿的声名,在下也耳闻已久。”

    楚霆心中骇然无比,先前算计好的试探之策也尽数落空。此人明显不可与之久谈,否则不说自己的身份安危,只怕连整个贪魔殿的大计,都要被他在此地看破!

    自己若是出事还算事小,如果殿主的大计落空,只怕倒头来君王一怒,便要伏尸千里,而他楚霆,更是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楚霆,你去江宁府蛰伏,等一位大人物的消息。不得命令,不可擅动!”

    殿主威严十足的话语如同洪钟般回荡在耳畔,无时无刻敲打着他。

    想到这一层,楚霆心中便十分不安,意识到此地不可久留,倒退了两步,他猛然扭过身子,飞快地逃离了密林。

    杀是杀不得,打又不一定能打得过赵无安,这个节骨眼上,楚霆还是选择了扭头就跑。

    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里就被人困住!他身上还承担着殿主交付的大业!

    楚霆飞快向着那几家农舍跑去。

    赵无安不动声色,静静站在原地,眼看着楚霆一路狂奔,冲出百丈之外,身形逐渐变小,才凑近了倒在地上的李段两人。

    他先是扶起段桃鲤,身后按住她虎口,柔声道:“痛的话就喊出来。”而后猛然一扳。

    段桃鲤惊呼一声,汗如雨下,几乎瘫倒在赵无安怀里。

    赵无安按住她的手腕,轻轻前后转动,确认已经复位,没有移动的阻塞之后,从白袍上撕下一条长带,为段桃鲤细细包扎,又把她抱到岩石旁,让她靠着山石歇息,这才转过身来,走近李凰来。

    楚霆之难已解,但倒在地上的李凰来神色依旧惶恐,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父母的名字?”

    足月而孤,七岁母亲去世,他由家中老仆带着四处漂泊,历尽人世苦楚,直到四年之前,才被孟乾雷找到并接济,踏入孟府大门,成了位外表儒雅,实则孤僻的门客。

    那老仆养育他十余载,虽然年老力弱,目花难以视物,但经史子集却是一天也没让李凰来放下过,养成了他一身书卷气,入客孟家,也并未失了朱门气象。

    诚然李凰来是竭力装出了一副儒雅的出身,但孟家有财,自幼教育亦并未落伍,初见他之人,无一怀疑李凰来原是家道中落之辈,只当他出自书香门第,博览群书,文武双全。

    赵无安看着他的脸,眼中神色说不上来是悲哀还是无奈,只是淡淡道:“被孟氏收养,这些年来,他们都教了你什么?”

    身陷死境,李凰来也不隐瞒,索性嘶声道:“复国。复我李唐之天下,报金陵三十万黎民之仇。”

    听见这话,倚靠着岩石歇息的段桃鲤一愣。

    赵无安点了点头,不以为然道:“那你又做了些什么?”

    李凰来被问得一愣,反问道:“什么意思?”

    赵无安忽然手心向上摊开手掌,身后匣中一道清脆剑鸣响起,随即便有一剑自匣中冲出,悠悠悬于他掌心。

    黄昏古道,赵无安沉声道。

    “吴九灏为一饭之恩,以一介书生,三尺微命,立地破九境,千军万马之中一剑斩去敌将项上人头,凛然道蕴凝结,铸就了我手中这柄剑意昂然的采桑子。这是你父亲的道蕴。”

    紧接着,他又摊开另外一只手,身后又有一声长鸣,一柄轻薄灵巧的剑从匣中飞出,停在他的掌心上方。

    “李荆以没落贵族之身,进士及第,布衣而至节度使,一生都在为夺回燕云而努力。他所求的,并非复振盛唐,而是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幽州之败,李荆吐血三斗死于关外,迄今无有葬者。他的道蕴,便如春水东流般绵远细长,自有三分冷傲骨,七分精气神,凝为我手中这柄虞美人。”

    赵无安淡淡道:“我曾答应过一人,要将匣中六柄飞剑,各自赠予他们昔日剑主。按道理,这两把剑应该都是给你的。”

    李凰来怔怔出神。

    不过随着两柄飞剑同时飞入匣中,赵无安也话锋一转,“但我没那么大方,现在还不能给你。之所以不惜惹上贪魔殿也要出手相救,无非是替长辈欠你一个人情罢了。李凰来,你的生父与大伯都是一甲子之前,江湖上顶天立地的真英雄。而你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样子,实在是让我很不舒服。”

    李凰来拧起了眉头,强忍着胸口的疼痛,忿忿不满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你那些自以为是的经营,实在难以撼动这个王朝的根基。”赵无安瞥了他一眼,似乎失去了谈话的兴趣,转过身,向着段桃鲤走去,“吴九灏和李荆,我并非赞同他们的做法,只是对他们十分佩服。而从你身上,我可看不出一丝复兴后唐的希望。我看与其顶着个李姓,你还不如就叫做吴凰来。”

    李凰来面色惨白,皱着眉头,强撑起胸膛里最后一丝生气,一字一句道:“冰冻三尺,岂一日之寒?定教汝等小儿有朝一日,刮目相看。”

    赵无安的背影顿住了。

    “你就如此笃定,自己可以复兴盛唐?”赵无安淡淡问。

    李凰来斩铁截钉道:“不成此举,誓不返乡。”

    赵无安走到段桃鲤身前,弯下腰把她抱了起来。瓦兰的深蓝长裙曳地,赵无安缩了缩脚尖以免踩到她的裙角。

    “有意思,我等着那样一天。”

    说罢,他便足起惊雷,一收一放间,已然踏出去数丈之远,把李凰来遥遥抛在了身后。

    夕阳渐落,在西天晕染出一丝猩红云彩。

    段桃鲤愣愣道:“伽蓝哥哥……”

    “我叫赵无安。”

    “……”段桃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不救他?李凰来本意是助我复国,并无不妥之举。”

    “他伤不至死。”赵无安淡淡道,“为一个子虚乌有的消息,便可两手空空贸然进入深山,这等心性如何让人放心?他被贪魔殿楚霆盯上,也不是无缘无故。”

    段桃鲤叹道:“此事也是我过于冒失,还总觉得瓦兰近卫们会护在我身边,行事太过无所顾忌……”

    “李凰来的底子倒是干净得很,被孟乾雷当做木偶,本来也可相安无事。但孟家是前朝大姓,李唐之国时地位无比煊赫,自然要被大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我在杭州时办了起案子,和孟家人有所牵连,刚好便被拿来借刀杀人。没了孟家这座靠山,李凰来兀自一人,也难掀什么风浪。”

    见段桃鲤听得出神,赵无安抿了抿嘴,总结道:“也正是因为如此,楚霆才觉得杀了他也无伤大雅。我之所以报出他父母之名,也是希望藉此震一震楚霆,让他在动手之前多思量一些,多半就能保全你们二人性命。”

    说话间,赵无安眼见已走出去很远,几间农舍近在眼前,思量着也快到有了人烟的地方,便将段桃鲤放了下来。她只是手腕受伤,全身脱力罢了,歇息了这么久,应该也能自己走路了。

    毕竟已和安晴约定偕老,再抱着别的女子不放,多少也有些说不过去。

    段桃鲤也颇有自知之明地稳稳跳下了地面,轻轻呵了呵脱臼的手腕,不解道:“那个楚霆,说是贪魔殿的人,听他的意思,来江宁也是受主子命令。怎么一言不合便要杀人了?”

    “西凉贪魔殿,魔头多不胜数,隐隐已有凌驾于中原所有邪派,成就天下第一魔道的趋势。加入贪魔殿,混个魔头当当,不就是希望行走江湖之时能使人闻风色变,肆意妄为,无所顾忌么?”赵无安悠悠道,“兴起杀人,当然也在其中。”

    人不可貌相,楚霆看着是个良家少年,人畜无害,其实手上血腥无数,只怕还要胜过沙场拼杀数十年的老将。明明可以殊死一搏,与赵无安拼个胜负的他,却选择了落荒而逃。虽然看着很没有魔头风范,却是最为稳妥的选择。大不了改头换面,再在江宁府中潜伏下来便是。

    赵无安游历江湖也有数载,最为害怕的便是这类人。獠牙虽长,却可忍受尖利,自己划破舌根,也愿意隐忍等待。较之李凰来之流,楚霆的资质殊胜太多。

    夕阳已然有大半沉入深山,云霞几乎被染得血红。

    段桃鲤突然皱起了眉头,探鼻子嗅了嗅,沉声道:“不对劲啊……这里,好浓的血腥味?”

    空气中血意弥漫,经段桃鲤一提醒,赵无安也很快察觉到了异状。

    赵无安的第一反应便是楚霆狂奔至此农舍,肆意杀人,扬长而去,留下一地荒芜。

    不过面前空落落的屋舍在夕阳映照下染出一片猩红,几根烟囱死气沉沉,似乎在诉说着不一样的真相。

    他想起来了,早在楚霆离去之前,这些农舍里就望不到了炊烟。而就在撞见李凰来等人之前不久,他还能看见炊烟。

    段桃鲤以左手抽出匕首,下意识地想要身先士卒,被赵无安拿手一挡,格回了身后。

    “我可不是你那些护卫。”赵无安头也不回,径自向村落里走去。

    旁边的山林中,忽然有个人影一闪而过。赵无安没能看清他的样子,怔愣了片刻,皱起眉头。

    深山孤村中,屋顶茅草颜色深黑,黄土墙壁上喷溅而出的有新鲜血迹。

    一袭蓝白道袍的女道姑,披一件华贵狐裘,执剑站在枯井旁。雪白侧脸染上鲜红血迹,在夕阳映衬下,愈加深红,几乎发烫。

    她望着了无生机的村子,怔怔出神。

    剑尖的鲜血,有如花瓣般片片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