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广茂等人提着刀冲向后院时,跟赵无安撞了个正着。
赵居士依旧是那身白衣,除了沾染些许灰尘之外,并无损伤,甚至连一丝血迹都看不到。
安广茂愣了一下,第一个念头便是他没和那两个人打起来。
但是他分明是亲眼看着独孤清平和那美艳女子先后杀进了药师殿。此时走出院来的只是赵无安一人,他身后的庭院一片死寂。
手握剑匣背绳的赵无安抬起眼睛,扫了他们一圈,见安广茂、段桃鲤和几个捕快都在,眯起眼睛,似乎有些不耐烦似的,淡淡问道:“安晴呢?”
大家被问得一愣,显然都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问。
段桃鲤担心道:“伽……无安哥哥,你没事吧?”
“我问你安晴呢?”赵无安眸中颜色骤然狠戾,周身转瞬间升起一股逼人的凌厉气息。才死里逃生不久的段桃鲤被吓得惊呼一声,倒退开去。
安广茂拿手指挠了挠下巴上的一撮小胡子,皱起眉头。
片刻之前的前院中,那美艳女子挟持段桃鲤之后不久,就像突然间换了一个人似的,神色剧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杀了看守出口的四名黑衣人,而后便头也不回,直冲后院而去。
虎头脱险,几人本该庆幸一番,但一想到此时赵无安在后院,很有可能被两名高手围攻,仍然是放不下心。彼此一合计,还是尽数杀来了后院,想助赵无安一臂之力。
没想到在院门口就已遇上了赵无安,而且他看起来心情并不好。
眼看赵无安怒意滔天,似是一言不合便要对段桃鲤出手,安广茂赶忙圆场道:“之前大雄宝殿前血流成河,我想护住安晴,就把她送到了地道内……”
安广茂话都没说完,赵无安便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与这几人擦肩而过。经过那几个小捕快身边时,明明前路被挡住,他却也并不绕行,硬生生从人群里撞了出去。
年轻捕快们不明所以,慌忙给他让开一条路,望着赵无安远去的背影,大气都不敢出。
走过院门,赵无安脚尖轻点地面,登时足尖便有惊雷炸响。他疾掠而出,每踏一步,便是一声炸雷,同时身形便掠出数丈,很快去到大殿前方。
望着赵无安背影,段桃鲤似乎仍未回过神来,惊恐道:“他怎么会……”
安广茂摇摇头,抬手止住了段桃鲤的话,淡淡道:“是人,就难免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忽然间,一个眼神好的小捕快,指着药师殿前院的一处院墙道:“你们看那,是不是血!?”
几人闻声望去,借着惨淡月色,果然见到院墙之上有暗红印迹。
既然看见了,就不能不查个彻底。几人来到后院,却先一眼就看见了独孤清平与那美艳女子的尸体。
一具躺在院中,一具倒在殿内,两具尸体胸口都被破开一个巨大血洞,似乎心脏也被人掏了出来。
之前大雄宝殿外有近百僧人自相残杀而亡,已是足够令人作呕。此刻见到后院这杀人剖心的地狱般的惨剧,那个最眼尖的小捕快已然支撑不住,扶着墙壁呕吐起来。
强忍着心中不快,安广茂皱眉走到那面有着血迹的墙边。
那上头,有人以血为墨,龙飞凤舞地写着二十八个大字。
“定让你天下无安,定让你尽碎河山,定让你悔不识剑,定让你命归伽蓝!”
力透坚墙,字字刻骨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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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扑面而来,挠得她脸颊发痒,但抱着自己的那人,臂膀却坚定而温暖。不知身在何方,亦不知是被何人抱着,她只感受到自己在平稳快速地前进着,但耳边却并无车轮吱呀或是马匹嘶鸣之声。
安晴悄悄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满天璀璨星河,汇聚成一条绚烂的银色丝缎,华光万丈,仿佛在缓慢流动着。
眼珠向右转动,看见抱着自己的人一袭白衣时,她吃了一惊。
赵无安似有所感,低下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沉默了片刻,赵无安又抬起了头,直视前方,淡淡道:“你醒了啊。”
“嗯……”不知该回些什么,安晴只能不置可否地应着。
“一个人倒在地道里也能睡着,还真是让我吓了一跳。”
“我摔疼了,就想先休息会,谁知道……”
“看来是我多虑了。”赵无安不动声色地说着些无关痛痒的话。
安晴皱起眉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发现赵无安的身子并没有动,但是头顶的星河却在缓慢移动。
她微微转了转头,望向前方,当即惊讶得忘了呼吸。
残月星辉下,赵无安仿若仙人,带着她浮空而行。极目远眺,依稀可见群山之中,溪水淙淙流过,三两人家,立根白云山涧之中,竹屋几许,小园窄田。
赵无安打横抱着安晴御剑而过,他们脚下,便是大宋的万丈山川。
安晴吃惊道:“你……”
“撑不了多久。”赵无安坦诚道。
看起来他也没骗人,说完这句话,他的脸色就变得有些苍白,脚下一柄巨剑,也微微抖动起来。
安晴无奈道:“那你……”
“想散散心。”赵无安又道。
他一下子把安晴想问的话全给抢答了出来,倒是让安晴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似乎是怕安晴一不留神从怀中摔出去粉身碎骨,赵无安加大了些手臂的力道,把她往怀里紧紧搂了搂,轻轻道:“在我出生的地方,有不少人笃信佛法。他们说,伽蓝是个好名字,跟天神共名,善武、勇智、福厚、吉祥。”
“但伽蓝除了是神的名字,也是那位神的居所。在我家乡那个地方,佛法和中原有些不同,在那儿的经书里,伽蓝神守护诸天神佛,其神殿妙法无穷,有七堂分部,他自己亦是有十八化身,固守古今来去一切佛缘。因而在我们那儿,有个传说,说是罪孽深重,不可自渡之人,三魂七魄便会散入七堂伽蓝,由伽蓝神以三万万引魂灯指引,断去罪缘,重生修持。”
安晴忍不住小声说:“那他的灯可真多。”
赵无安淡淡一笑:“既为无量神佛,伽蓝神的灯自然也是无量之多。普度众生,守卫诸佛,即是这般演化而来。”
安晴嗯了一声,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讲起这件事,凝神观察,总觉得赵无安脸上似有一层淡淡的阴霾,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开心?”
赵无安抿了抿嘴唇,轻轻道:“嗯。”
安晴咬了下嘴唇,盯着他一成不变的脸,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这个赵居士,可不是有什么都写在脸上,更不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人。
但是,能让他这么一个人都觉得不开心,那一定是会让人非常难过的事情。
既然是件难过的事情,当事人提起来会难过,安晴听着肯定也会不开心。
十岁生辰的时候,二哥逃了半天的工,替自己捏了个糖人,她把糖人爱惜地塞在枕头底下,高兴了一晚上。可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才发现糖人已经被自己给压扁了。
十岁的小安晴哭得鼻子红肿,可任娘怎么问,都不敢说是二哥逃了工替自己做的东西。久病在身的娘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无奈之下,拖着病躯下了床,把安晴抱在了怀里,又钻回被窝里,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哼着淮西的童谣。母女俩就这么窝在床上过了一个上午,安广茂从衙门回来时,还一脸惊讶地问我们的大小姐怎么今天笑得这么开心?
当悲难缠身,就连七堂伽蓝也没法替你消灾解厄之时,一个拥抱,或许就能让你走出阴霾,重展笑颜。
安晴从赵无安怀里挣起来,伸长手臂,紧紧地搂住了他。
被少女身上淡淡的芳香萦绕,赵无安一怔。
“别想啦,你现在不是还活着吗?”安晴轻声道,“我娘身体一直不好,我总觉得她随时会离我而去……但是她现在还好好的啊,每天剪草修花,经常在笑。只要还活着,就应该每天大笑不止吧?”
“……是么?”赵无安似乎是有些不确定。没来由地,想到了那个胡子拉碴,每次生离死别都狂笑不已的胖子。
那可也是个一品境的胖子啊。
“绝对是。”安晴紧紧抱着赵无安,斩钉截铁。
赵无安苦笑道:“若我说要颠覆这整个王朝呢?”
“为什么?”安晴的声音里带着疑惑,但却不见惊讶,“大宋朝多好呀,国壮民强。再说,你要打它的话,一定会血流成河吧,你明明不喜欢杀人来着。”
赵无安眸中带上一抹黯然,点头道:“是。但我若不做,亦会有人无辜流血,亦会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欲以一己之身斩去这世间所有罪孽,而王朝则是罪孽的根源,必被倾覆。解晖以江山为棋,布下百年大局,所图也不过就是颠覆王朝,断绝罪孽之根。然而即使是解晖,也是满手血腥,苍老的身躯里掩埋着永远也除不干净的罪孽。
以罪诛罪,以血断血,终是无用之功。细细想来,仿佛他赵无安的人生只是一个笑话。
安晴悠悠地叹了口气。
“想那么多干什么呀?在杭州的时候,你不是亲口和我说,不可能有人会以一己之力断去这世间所有罪孽吗?能除去十分之一,已是不世之功。”
安晴的声音清清浅浅,仿佛清风吹过一串珠帘,又似春来微雨落入荡漾碧湖。
“赵居士,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死脑筋,有时候太懒,还有时候说话太多。”安晴一字一顿道。
赵无安失笑道:“这也算什么都好?”
“嗯……挺好的。”安晴的眼睛忽然弯成一个月牙,笑靥如花。
赵无安放低身形,缓缓御剑接近地面,而后抱着安晴一跃而下,立于群山之巅。
飞了半夜,其实倒也没走出去多远,借着月色眺望,还能勉强看见久达寺的罪莲塔。
“哎,不飞了吗。”安晴的声音里带着股难掩的失望。
“你当这么容易啊?再飞下去,我几代师父留下的家底都得给败光了。”一边回应着安晴的抱怨,赵无安一边温柔地用袖子擦拭着洛神赋剑身。
“这把剑,好像以前没见你用过?”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大把剑,安晴想不注意到也难,“总不会也是藏在你那剑匣里的吧?”
“是啊。”
“可是它明明这么长……”
“你没听过‘勾三股四弦五’吗?”赵无安举起背上的大匣子比划着。
“我最讨厌算术了啊!!”安晴抓狂般地大叫起来。
“是吗?算术不好可行不通,改天我教教你。算了,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赵无安举着洛神赋在地上画了一个三角形。
“不听不听不听不听……”安晴闭着眼睛转过头去。
凛冽山风吹来,安晴重又睁开眼睛。
头顶璀璨星海,脚下万里河山。
安晴低低道:“赵居士。”
“嗯?”
“让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千山万水,我们一起走。你若想要替这人间断绝一切罪孽,我也陪你。”
“我可是只吃素的。”
“饭菜可以分开来吃嘛。”
“你不陪你爹娘了?”
“……那就九个月陪你,三个月陪他们。”
“我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动身呢。”
“我可以等啊。我现在才十七岁呢。”
“呵呵,可是我已经二十七了。”
“……年龄不是问题。”
“你若真想的话……”
赵无安的声音居然就已近在耳后。安晴下意识一转身,就已被他搂在怀中。
安晴心中小鹿直跳。
“陪我去苗疆。”
站在群山之巅,安晴定定地看着脚下的锦绣河山。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