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喜来了又走了,只留下一把短刀。赵无安伸手摩挲着佳人斩猩红的刀背,心中思虑万千。
他不是没有想过把胡不喜留下来,但他也知道,如果胡不喜执意要走,自己也是绝对留不住的。万事强求不得,胡不喜亦有他自己的路要走,这点赵无安再清楚不过。
只是此间一别,胡不喜不知往何处去,他也不一定便能再在久达寺待上多久。江湖浩大,何时才能重逢?
若是问出来的话,胡不喜他一定会嘲笑自己的。
那个家伙一定会摆着手,笑弯了腰,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上一句:“老大你总是这么杞人忧天!老 胡我想找到你,难道还会找不到?”
每次分别,胡不喜必然是仰天大笑,无论走出去多远,绝不回一次头。
赵无安长叹一声,吹熄烛火,口中轻唤:“鹊踏枝、菩萨蛮、采桑子、苏幕遮、虞美人、白头翁。”
六剑依次自剑匣中驭出,溅起清冽剑光,悠悠悬空。
胡不喜的为人一如他的刀道,皆是一往无前,风雷气势。每一次豪放的挥刀,都是在为那把再普通不过的胡刀蓄意。刀意一叠便不消,由此一层叠一层,日积月累,雄厚至惊人的地步,胡不喜也顺势破境。
由此方能一刀挥出三十丈,一刀斩破半里乾坤。
赵无安则没有这般勇力。一来驭剑之术需得循序渐进,精确说来就是每一剑的修炼要并驾齐驱,不可参差不齐,这就给蓄意带来麻烦。二来即便蓄意,以赵无安当前气海的深度,即便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枯坐养剑,进步也有限得很。
正是因为陷于这种两难境地,赵无安至今仍然停留在三品境界,打坐之时,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将六剑一齐驭出剑匣,在半空中飞舞几圈而已。
其实诸如洛剑七当年一般,以战养战,才是最有效率的修行方法。但是洛神遗物贵重若此,赵无安不敢在常人面前频繁地驭剑而出,即使逼不得已,也只会选择性地驭出一两柄剑。随心所欲地暴露飞剑只会惹祸上身,因而以战养战之法亦行不通。
看着在面前悠悠空悬的六柄飞剑,赵无安心中沉重。
林芸死时,闻川瑜已被确认气海残破,此生无法再继承洛神剑法,因而赵无安是握着林芸的手,一口一个大娘,亲口答应着要将洛神剑法练到炉火纯青,练到让世人都记住,这江湖间有一个驭飞剑的赵无安,练到让世人都想起,曾有个侠客叫洛剑七。
赵无安少孤,林芸便如再生父母,他如何能负此人遗愿。因而今生,便是被整座武林唾弃,也要咬着牙拼入一品。
想到这里,赵无安又叹了一口气,低声咒骂道:“天资愚钝。武学进展如此缓慢,胡不喜都到了一品,你还在三品徘徊。此生若此,如何能重振洛神七剑?”
天下武夫共分九品,其中一品又有四重,分为聚灵、通玄、造化、天命。
破天命境后,便是被称为地上第一的地一境界。此境独立于九品境界之外,乃是超凡入圣的标识。连洛剑七在内,七百年中也不过就三个人到达了那般境界。
而当今江湖之中,被认为最有希望到达地一境的,就是时任蜀中唐门之主,造化境巅峰的东方连漠。
赵无安曾以击败此人为目标,现在想想,果然是痴人说梦。
被胡不喜这么一闹,赵无安是再也难以睡着,收了六剑入匣,趁着外头月色朦胧,便背起剑匣,走出了禅房。
说起来,也是好久没在久达寺里散步了。旅途远归本该倒头就睡,赵无安倒是睡意全无。
天边远远挂着一轮初升残月,庭中夜凉如水,除了晚风偶尔拂动树梢之外,寺内万籁俱寂,佛刹也溶解在深沉的夜色里。
赵无安缓步走过半焦的老榕树。
回想起那天初遇安晴,便是在这棵树下。
当时安家父女正在求方丈派人下山超度,说起来也是砸了大价钱,可惜当时六位住持正好才下山不久,寺中缺少阅历丰厚的僧人,济玄方丈本来是想拒绝的。
就在这个关口,被赵无安“教唆”着烤灰雀的德炳不小心烧了老榕树,倒是让赵无安被方丈好一顿骂。由安晴陪着把榕树旁的灰烬堆给清理完,方丈仍是怒意未消,但看着眼前的少男少女,却是忽然间灵光一动。
如此一来,也不论赵无安愿不愿意,他都得下山了。
由淮西到两浙,再由两浙去到淮南,一路上,赵无安也是十分感激安晴的陪伴。若没有她,指不定自己现在已经倒在柳叶山庄外头,被激愤的正道人士给乱刀砍成了肉泥。
但安晴此时已然触摸到了一处禁忌。洛神的故事可以讲给她听,只要她听话,便不会惹祸上身。但是涉及到造叶与大宋两朝的数年争斗算计,无论安晴有多聪明,都面临着杀身之祸。
唯有这一点,赵无安绝不会退让。即使安晴在久达寺一住不走,他也不会松口半分。
残月低悬。不知不觉中,赵无安已然绕过水房,前头便是药师殿了。殿中有几点烛光微明,在黑暗中分外显眼。
出家人作息规律,到了该灭烛的时候,一定不会拖沓,但佛前必有灯烛长明,日夜不息。因而每晚每殿中,至少都有一名僧人守着香烛,而久达寺的几处大殿,一直由住持们轮流看守。
赵无安本来就没什么睡意,此刻觉得去殿中打坐一会,与长途跋涉归来的住持们聊聊旅途见闻,倒也是个好选择。
赵无安双掌合十,低眉走入药师殿。这个偏殿并不大,正前方佛龛上头,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佛正手作施无畏手印,微微前倾,宝相庄严。大殿两侧有青铜烛台一字排开,左右分别供奉着日光、月光菩萨,成掎角之势,拱卫着正中大药师佛。
佛龛前摆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功德箱,箱前蒲团,有僧人静坐于蒲团之上,闭目打坐。即使赵无安走进殿内,他也没有丝毫动静。
赵无安在他旁边的蒲团上坐下,也闭目打坐了一会,待心境澄定了下来,才扭头去看那身着破落缁衣的僧人。
佛家认为尘世无净土,因而尘世也无干净之衣,所以往往要在缁衣上留一处污痕,称之为“点净”。僧衣越是破落,就越彰显此僧在佛法上的全神贯注。
赵无安身上虽是缁衣,但并无点净。而眼前这个僧人的衣裳破败至此,足见其一心向佛的虔诚庄严。
此人正是远赴蜀地,并一人闯过七座愿坛的慈玄住持。一向为人谦和淡泊,不喜争斗。千里跋涉,方一回寺,便又恪尽职守地守在药师殿中,确保火烛长明。
虽然不信佛法,但赵无安十分钦佩这位师叔。
赵无安没有打扰慈玄的打坐,但他知道慈玄定然会起身更换灯烛,所以一直耐心等待着。
然而,直到佛前的火烛熄灭了两三根时,慈玄依然没有睁眼。
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在殿中守夜,已然不记得一盏灯烛能燃烧多久了吧。赵无安扭头看了看慈玄,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从他进来到现在,慈玄根本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即使是在打坐参禅,慈玄也显得太过安静了些。
赵无安心中一紧。
他深深吸了口气,四顾了下药师殿中的一座佛像和两座观音像,心中忐忑。门外有阴风忽来,吹起他的长发,殿中残烛接二连三地熄灭。
赵无安伸出微微发抖的手,轻轻凑到了慈玄的鼻孔下。
全无气息。
赵无安浑身猛然一震,飞快倒退出去一步,一脚踩歪了身下的蒲团。
寺庙的青砖地冰凉光滑,蒲团一下子就滑飞出去,轻轻撞在慈玄身上,而后轻飘飘地落在地面。
被这么一碰之后,慈玄总算有了些反应,不过却并非让人心中一轻的反应。
原本他闭目躬身,双手紧紧地合十贴在胸口,盘腿坐在蒲团之上,极像个远行千里前来叩拜的苦行僧。被蒲团轻轻一碰,他的身子挪动了寸许,失去了之前的平衡,慢慢地向着侧面滚倒下来。
一阵浓郁扑鼻的血腥味在此时传入了赵无安的鼻腔。
赵无安咬紧牙关,死死握住拳头,难以置信地盯着此刻倒在地上的慈玄。毫无疑问,慈玄已经死了。
怎么会这样?
赵无安正自讶异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赵无安神色一凛,转过身子,面朝药师殿门,悄悄解下剑匣放在脚边。
黑暗中缓缓走来一个身影。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重重叠叠,似乎有不少的人。
赵无安一愣。
率先出现的是胡乱披着身外衣袈裟的宏宁师叔,睡眼惺忪地打量着殿里的情况,一脸的不明所以。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久达寺的方丈,济玄。除此之外,白天饭厅里见到的慈恸、慈清、济正三位住持,也都依次走了进来。
赵无安愣愣地与这些人对视,这些人眼底也都是怪异的神色。宏宁挠了挠光头,疑惑道:“无安你怎么在这里?啊呀,慈玄师叔他怎么了……”
似乎是因为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慈恸面色一变,冲上前去查看了一番慈玄尸体,当即大惊失色道:“师弟!”
济玄长眉一挑:“怎么?”
“师弟他……”慈恸震惊了片刻,强忍下心中痛意,闭目低眉,宣了声佛号,才喃喃道:“师弟他……已经圆寂。”
此言一出,几位住持的眼神都刹那间变得惊恐万状。衣衫凌乱的宏宁长大了嘴巴,挠头道:“这怎么可能……他明明刚才还叫我去请几位住持来……啊,赵无安,你怎么在这里!?”
面对宏宁的质问,赵无安几乎是百口莫辩,他的手甚至还按在剑匣上。
“几位住持……为何又会来?”
“我半夜起来解手,听见慈玄师叔喊我,要我去请方丈和几位住持来议事,我就去了……可怎么才这么点时间……”宏宁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显然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
济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厉声问道:“赵无安?可是你害了慈玄?”
赵无安一愣,看了看一旁倒地的慈玄尸体,又看了看面前的几人,神色迷惘。
月光菩萨座下火烛渐次熄灭。
“若我们再迟来一步,只怕就要被你逃走……赵无安,慈玄平日待你不薄,何以要如此痛下杀手?”济玄大声质问,声音带着颤抖,显然亦是心痛至极。
身后几位住持面色阴晴不定,一时皆不知该如何言说。
赵无安脸上迷惘神情逐渐变得淡漠,甚至带上了一丝嘲笑。
且不论真凶是谁,如此大胆地嫁祸于他,显然是蓄谋已久,要好好地对付一把赵无安。任何人遇到这种事情,只怕都会横生怒意,赵无安也不例外。
只不过愤怒之余,赵无安竟然隐隐感觉到一丝快意。
好啊,你要嫁祸于我,那就做好被反戈一击的准备吧。正好我也憋着一肚子气。
憋了好多年了呢。
赵无安握紧双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