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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晚风来急自可敌

    秋风劲急,古道黄昏。

    小茶馆前飘摇着的“古”字旗十分陈旧,但与之相对的,旗下的茶客却络绎不绝,茶水添了一壶又一壶。

    这种驿站旁的小茶馆,最不缺的便是江湖中人,最少不了的便是江湖轶事。

    “嘿,你听没听说,扬州的柳叶山庄,一夜之间给鬼手书圣灭了门!听说从那百亩桑林里头,挖出来了二十来具尸骨呢,都是柳四爷当年下的黑手!也算是恶有恶报吧!”一个鬼头鬼脑的黑衣剑客神神道道地说着。

    立刻就有人接茬:“是啊是啊,听说那最喜欢收集刀剑的柳家三少爷,一下子撞柱而死。柳家那个最好看的大小姐,也在大厅里头自刎了。我这可都是听当时参加了那场谋划的正道侠士亲口说的!柳叶山庄大奸大恶,必惩之而后快!我觉得鬼手书圣这一次啊,的确是做了件好事。”

    有人叹息一声:“可惜了柳三少爷,他以前还买过我的剑呢。明明是把没多大来头的花锋两刃剑,他居然能出到十两黄金!”

    有位女侠当即捂住了丰满的胸口,不慎将面前的茶盏打翻,花容失色道:“柳三少爷……死了?是那个……鬼手书圣干的?”

    隔壁桌的长眉老者啜了口茶水,不以为然道:“江湖之事,生生死死,又有什么可奇怪的?还有件事,那一晚柳叶山庄忽然又来了个苗疆人,他身上的毒物在烈火里爬行,如履平地一般,连壳子都不曾红。不少正直侠士,就这么被活活毒死了。也真是可惜。”

    那位女侠已经吓得脸色煞白,小心翼翼问道:“前辈说的莫不是……苗疆的代楼皇子?”

    “除了他还能有谁?嗜杀好色,阴险手段层出不穷。那一晚去柳叶山庄的大都是年轻有为的正道侠士啊!就这么被杀的十不存一。若是除去西凉贪魔殿的三王六恶四不善,此人真可说是当今武林上第一魔头了。”

    女侠叹道:“代楼暮云也算个美男子。只可惜……对了,鬼手书圣是一品境高手,居然未曾阻止代楼暮云?”

    “这你就别提了,那鬼手书圣现在日子也不好过。灭柳叶山庄那晚,庄后竹林里头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刚刚破境的一品高手,和鬼手书圣好一番恶斗,最后居然还是鬼手书圣输了半招,到现在都还卧床不起,我看啊,是挺不过这个冬天咯。”

    黑衣剑客大吃一惊道:“鬼手书圣入一品境已一年有余,居然被一个刚破境的毛头小子给杀了?”

    “就算是个刚破境的小子,人家破的也是一品境,你又算老几?”长眉老者很不满意地斜了他一眼。

    “据说那高手破境之后,天边斗牛二星骤然投下一片紫光,与他身上暴射而出的金光相交,绝对是名副其实的一品大气象。借了这天地气运,也难怪鬼手书圣打不过他。”

    一旁有位虬髯刀客问道:“如若这是真的,那他便是当今天下间第十七位一品高手了。不知这位高手尊姓大名?”

    “现在江湖上诨号倒是不少,什么气冲斗牛、刀断鬼手,据说他的真名啊,叫胡不喜,原来只是两浙路的捕头,没想到在刀道上能有如此成就。”

    虬髯刀客叹道:“此生能与这等睥睨天地的高手一战,也不枉段某来过一遭了。”

    此时,与他同桌的一位白衣人忽然浅笑道:“阁下欲战,未必不可能。”

    虬髯刀客奇怪地看了这人一眼。披散黑发,长相平常,眉眼无悲无喜,缁衣背匣,看着是个居士,又很没有佛门中人的模样。最奇怪的是他身边还坐着个红衣少女,眉眼娇俏,天真乖巧,让人看不出来她与这位居士有何干系。

    没想到,那个刚被虬髯客认定为乖巧的少女一下子跳将起来,冲着那缁衣居士喊道:“赵无安!都跟你说了你重伤在身不要说话!话怎么这么多呢!”

    白衣居士无奈地摇了摇头,冲虬髯刀客抱歉一笑,低头啜饮盏中茶。

    虬髯刀客愣了愣,不解地挠了挠头,自顾自续道:“气冲斗牛胡不喜,还真是个让人神往的对手啊。”

    长眉老者赞同道:“可不是。剿灭柳叶山庄,我徒弟恰好也在。据他说,那一晚鬼手书圣可谓是使出了吃奶的劲,一口气唤出一副五丈高的巨灵幻象,没想到胡不喜仅仅一刀,就把方圆三里的竹林全都给拦腰劈断,逼得那巨灵幻象冲霄而起,再也没回来。我估摸着鬼手书圣也就是因为这个,神魂离体,一病不起了。”

    虬髯刀客脸上流露出神往之色,喃喃道:“我定要与之一战。”

    他对面,那位白衣居士已然喝完了一盏茶,将几枚铜板摆在茶盏旁边,就和那红衣少女悠悠离去。

    长眉老者不以为然道:“段狩天,你奇经八脉只剩七脉,不到八卦之数,难以与天地之气沟通。此生,你是无缘一品境界了。”

    虬髯客哼了一声,低沉道:“只剩七脉又如何?我段狩天偏不信这个邪。我就要当这自古以来,以七脉成就一品的第一人。”

    黄昏更深,西风更紧,半空中有晚归雁群,悠悠一字排开,向南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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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不喜晋入一品境的那一天黎明,赵无安苏醒时,发现竟然是安晴在给他打水擦脸,面容憔悴。

    赵无安知道是安晴带胡不喜来的柳叶山庄,也知道当时安晴就候在庄门边。当晚的柳叶山庄虽然罪恶滔天,但毕竟前去的都是正道人士,赵无安也不担心会有人伤害安晴。

    不过代楼暮云此前毕竟曾派人毒杀过安晴,这点才是最让赵无安放心不下,所以他才会拼死跑出柳叶山庄,为的就是赶在代楼暮云发现安晴之前,把她救走。

    万万没想到,最后居然是安晴救了他。

    涂弥被解晖带走,莫稻则不知所踪,代楼暮云一夜间令柳叶山庄内外都血流成河,胡不喜更是突破一品,击败了鬼手书圣吕全策。那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赵无安甚至都分不清哪些是他亲身经历,哪些是道听途说。

    直到现在,一想到解晖竟然就是黑云会的舵主,他仍然难以释怀。

    一旁的安晴见他这幅模样,在他耳边叫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赵无安无奈地退开一点距离,神色复杂道:“我在想,你这次跑出门,你爹会不会急疯了。”

    “才不是呢,我跟我哥来的啊,去柳叶山庄之前,还跟他打过招呼了呢。”安晴双手交叉别在身后。

    赵无安想起来了,安晴确实提过他有两个哥哥,其中一个做的是水上生意,来扬州也不奇怪。

    “那我们现在是去见你哥哥?”赵无安没来由地有些窘迫。

    安晴噗嗤一声笑出来,摆摆手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啦。胡不喜那么担心你,我就跟他保证了要护你周全的。所以也和哥哥说过了,先送你回久达寺。正好他也有些生意要处理,一时半会脱不开身。”

    扬州离久达寺确实不算远,虽然分属两道,但毕竟都在淮州名下,即便是以赵无安和安晴的脚程,一月之内也能抵达。

    赵无安没来由地有些动容:“多谢。虽然只是老  胡一个无理的要求……”

    “你别这么说啊,和你一起骗了他,还是他那么关心的乔溪,我心里也不好受。”安晴扁了扁嘴,但随即又换上一副阳光笑容,“不过,那一晚,他也已晋入一品境了吧?真是好厉害啊,在如今的江湖,也算是赫赫有名了!”

    赵无安心下微动。

    一品境,虽说古往今来晋入此等境界者如过江之卿,并无空前绝后之说,但哪一个一品高手,不是在他们的时代掀起过滔天巨浪?

    胡不喜晋入一品境,固然是好事,但赵无安有喜也有悲。一来,以胡不喜的刀法,默默无闻时并无人多加在意,但入了一品,必然引来明里暗里无数目光,他那一身奇异刀法也将被查个通透。届时,不仅是胡不喜,就连赵无安的身份,也面临泄露的危机。

    再说,赵无安知道,胡不喜喜欢过的是小衙听涛、有滋有味的小日子,如今入了一品境,只怕是再也不能安居于那张两浙总捕头的小藤椅了。

    赵无安为之深深扼腕。

    如今距离柳叶山庄之案已然过去接近一月,赵无安的一身伤势才逐渐好转,遂在今天与安晴一同在扬州城外的驿站里喝了盏茶,便缓步向淮西久达寺进发。

    入江湖容易,出江湖可难得很。

    走出驿站没几步,黄昏夕阳更沉,溶在眸中仿佛金蝶振翅。

    安晴忽然问道:“那天,你在柳叶山庄里,怕不怕?”

    赵无安苦笑:“怎么会怕?”

    “我娘说是人就会怕,我爹也说在战场上杀人,事后回想也都后怕得很。”安晴绞尽脑汁道,“可是,不管是一个人待在古墓里,还是在西湖上受了那么重的伤,我感觉你都没有害怕。柳叶山庄那一晚,一定很危险吧?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害怕?”

    本来已将过往放下的赵无安听她这么一说,沉默了起来。回想起在柳叶山庄那漫长的一夜,从击杀贺知古开始,到驭出白头翁昏迷为结,他几乎是马不停蹄,精疲力竭。

    不过想来最后怕的,还是被贺知古点出“伽蓝安煦烈”五个字的时候。

    他都知道此事,解晖更不可能不知情。无论在造叶还是大宋,有着这五个字的人头都值至少一千两黄金。解晖是个商人,却并未杀他取财。

    解晖说,留着他还有大用处。

    以前的解晖是个商人,如今的解晖是个棋士。以江山为棋、两朝为子的棋士,真是想想就让人觉得颈后生凉意。

    赵无安拍了拍身上这件新绣缁衣,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不过,那又如何?

    十年前他放言要让大宋天下无安,如今不过是多了个解晖罢了。赵无安从不曾惧怕来路难走,如果真走投无路,他亦愿做那柄佳人斩。

    实际上,这也是赵无安愿意进入柳叶山庄真正的潜在原因。佳人斩最开始的主人,并不是叶家。

    七十年前姜入海自首届雄刀百会上夺魁,获得的奖励便是此刀。

    怀璧其罪,扬州归途中,姜入海便被无数正邪人士截杀。

    那时候,那个嗜酒好赌、终日醉醺醺的汉子,只是扬了扬手里的佳人斩,骂了一句话:

    “你们他娘的,就是吃不到葡萄,还说葡萄酸!”

    持佳人斩在手,姜入海一刀破去十里晨昏。直教山川颠倒、日月齐崩。

    “不怕。”赵无安淡淡道。

    偷偷瞥着他的侧脸,安晴莞尔一笑。

    “好啦,那你就快点走啦。走走走,别老这么慢。”安晴跑到他身后,双手拍着他的背往前推,“再走这么慢,天黑前可到不了客栈。”

    赵无安也只能无奈苦笑:“知道了,知道了。”

    夕阳西下,黄昏古道,西风劲急,安晴与赵无安的影子,在官道上蜿蜒而行。

    风吹过少年衣衫,亦吹去少年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