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的,虽然心中恐惧,莫稻仍然提着一盏灯,独自来到了桑林之中。
秋风萧瑟,他手中的灯火也忽明忽灭,一如他颤抖的手。
莫稻知道自己这么做几乎是在自取灭亡,那个能把赵无安重创的红衣女杀手,很有可能此时正悄悄跟在他身后,只要他一回头,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斩下头颅。
但是莫稻仍然来了。送所有人去休息之后,莫稻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于是提灯走入了桑林之中,手上紧紧握着那只青釉黑底茶碗。
罗印生之死不出个结果,他定然余生无法安眠。
所幸走了半晌,并未见到那个红衣妖女,东方却渐渐破出一抹鱼肚白。莫稻一颗剧烈跳动的心微微平静下来,仍是不敢放松,全神贯注地在林间搜寻着,每一株桑树,每一片土地,他都细细看过去,期待着能发现什么线索。
既然是在这里发现的茶碗,那么罗印生死前一定曾在这里停留过。莫稻牢牢地记着罗印生和他说过的那句话,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性。
“我若是死了,一定是他人害死了我。”
这仿佛是一个恐怖的预言,牢牢印在莫稻心里。他打着灯笼环视了一遍漆黑的桑林,柳叶山庄的桑树,总是特别繁茂,盛夏的时候抬头几乎看不到天空,只能见到一片浓郁绿意。隔了没多远的那片竹林,则没这个气势。
不知为何,莫稻总觉得,这里的桑叶,片片带血。
忽然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莫稻吓得魂飞魄散,丢了灯笼,一股脑往前跑过去好几丈远,而后飞快地回头一打量,生怕后头的人追上来,还准备撒腿继续跑。
张莫闲无奈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莫稻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
“多少年了,一直睡得不好,这个点就会醒,怎么也睡不着。”张莫闲自嘲笑道,“看来你也差不多要这样了。天还没亮就来找线索?”
莫稻捏紧了手里的茶碗:“我一定要找出凶手。”
张莫闲叹了口气:“如果他真是自杀呢?”
莫稻摇头道:“不可能,绝对不会。我一定会找出凶手的。”
张莫闲好歹还算是睡了一觉才匆匆赶来,莫稻则几乎在林间找了半晚。天将破晓,莫稻也差不多把整个林子搜了个遍,转眼已经到了尽头的宝库门口。
张莫闲叹道:“这条路,你都找了多少遍了。除了发现茶碗的地方草丛有些许凌乱,别的几乎没有任何异常。”
莫稻摇头颤抖道:“我还没查完。那个宝库,我一直没有去查过。”
张莫闲也看出来莫稻多半一宿未眠,无奈之下,代替他走到宝库门前,伸手抚摸门框,低头道:“这扇门也没什么异常啊,如果说用来防贼的话,倒是坚固牢靠得很。”
他的手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侧过头一看,是一个刻得窄窄的“世”字。
莫稻忽然大喊:“先生留神!”
张莫闲把头一低,削铁如泥的好刀从头顶划过,切碎他一绺发丝。
张莫闲心头大骇,飞快向左侧滚出。身后的红衣女子一刀不中,第二刀果然立刻纵劈,被张莫闲堪堪躲过,只斩下他一块衣角布料。
躲过一劫的张莫闲踉跄站起,看见了那天赵无安见过的少女。
双十上下的年纪,红衣披发,瞳眸深沉。
手中握有一把猩红的佳人斩。
张莫闲震惊道:“这不就是……”
话音未落,红衣女子即刻冲杀过来。张莫闲自认武功本就不一定敌得过她,更遑论此时手无寸铁,只得拼命向后方跑去,惹得红衣女子拔腿便追。
张莫闲大喊道:“快去找人帮忙!这里我来帮你顶住!”
莫稻呆愣愣站在原地,手里灯笼掉在地上,烛火熄灭。
张莫闲提气纵跃,躲过女子凶悍一刀,身侧的桑树却没这种好运,直接被气机遥遥刻下一道深邃刀痕。
佳人斩果然是名刀,在这精通刀道的女子手中,更是如虎添翼,可隔一丈而出必杀之刀,刀刀入骨。
张莫闲心中暗道怕不是要把性命交代在这里。
不过想想也是,一生为恶多端,虽都不是什么祸国祸民的大恶,小恶之事却是罄竹难书,甚而以赵无安之名活过的岁月,反而比张莫闲要久。
如今在扬州撞上了赵无安,再死在武道翘楚的柳叶山庄里头,其实也不算太亏。
一直呆站着的莫稻忽然间动了起来,眉宇间满是坚毅神色。张莫闲长舒一口气,自己死了倒是不打紧,这个一心想为友人沉冤昭雪的年轻管家,可不能就这么交代在这里。
却没想到莫稻向此处跑了过来。张莫闲一愣,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止,莫稻就已经挡在了他和红衣女子身前。
红衣女子扬起左手,遥遥挥出一刀,刀劲刹那弹破莫稻胸口布衣,留下一道深深血痕。
莫稻有如半空中被斩落牵绳的纸鸢,软软坠地。
“张先生……快走。”莫稻咳了一声,嘴角已是鲜血横溢,“莫稻……此生愚昧,不曾学武,亦不曾读过多少书,为山庄做些杂业,便已心满意足。此生唯一遗憾,便是不能亲自替友人昭雪。”
那红衣少女挥出一刀之后,便愣愣站在原地,仿佛突然间魂不守舍起来。张莫闲也忘了逃跑,一心听着莫稻断断续续的遗言。
“莫稻也自知没这个能耐,这一片繁茂桑林,前前后后找了多少次,都没能找出个所以然来。”莫稻苦笑一声,“辜负了挚友嘱托,莫稻九泉之下恐怕也无颜与之相见啊……”
“不过……咳咳,我做不到的事情,张先生也许可以吧。莫稻愚昧,只盼张先生与赵居士,能完成莫稻的遗愿了。”
他显然已是存了必死之心,但面前紧握着佳人斩的红衣少女,却迟迟没有进攻的意思。张莫闲愣在原地,也觉得奇怪。
天色微明,刹那间风声雷动。
一柄啮日刀犹如利箭般自身后破空而来,来势汹汹。能将一柄双手刀投掷得如此有声有色,可见来人臂力超凡脱俗。
就在啮日擦过张莫闲身体的刹那,柳停雷猛然跟上,双刀齐出,左手短刃断海,右手修长斩鸿。
红衣少女翻身躲过啮日,面对猛然前扑的柳停雷,举起佳人斩勉强抵抗。很快便与柳停雷较量起来。二人对刀道的领悟都不弱,过起招来招式千变万化,即便是在武学上颇有钻研的张莫闲,也是应接不暇。
红衣少女大多以轻盈招式来回腾挪,意图避开柳停雷的攻势,却被柳停雷以长短双刀死死咬住。近身对刀之下,柳停雷作为少庄主被磨砺了数年的一身刀技展露无疑,相对于只是有一套精良刀艺而疏于磨炼的少女,明显占尽了上风。
断海与佳人斩隔空一碰,总是内力疏缺的少女倒退一步,柳停雷即刻又接上斩鸿横扫,不给少女换气机会,步步紧逼,双刀交错,令人眼花缭乱。
几十个回合眨眼间过去,柳停雷以断海突刺少女中胸,斩鸿则忽然自斜刺里杀出,直直劈下,少女以佳人斩勉强抵挡双刀攻势,却被势大力沉的斩鸿一击砍在刀身中段。削铁如泥的佳人斩登时脱手。
柳停雷飞身向前扑了过去,下手未留丝毫情面,一个反剪,就将少女束于身下,死死制住。
一旁观战的张莫闲和莫稻都目瞪口呆。
柳停雷抬眼看了张莫闲一眼,冷哼一声:“你还不算让我太失望。”
张莫闲冷汗直流。柳停雷能出现在这里,显然是一路跟踪他而来。柳叶山庄的少庄主,果然是深藏不露,对所有人都怀有戒备之心。如果自己刚才丢下莫稻逃跑,只怕会被柳停雷登时击杀在原地。
柳停雷按住少女,扫了张莫闲一眼:“捡刀,我们抓到凶手了。”
而后又看了莫稻一眼。莫稻艰难点头道:“我没事,多谢少庄主搭救。”
柳停雷不再多言,径自向山庄走去。张莫闲俯身拾起地上的佳人斩,刀柄还带着一丝温热。
他扶着大口喘气的莫稻,缓缓跟在柳停雷身后。少女或许是知道挣扎也无用,并不尝试挣脱。
旭日东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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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安把柳传云的尸体给弄回来,着实花了好一阵功夫。毕竟背上本来就背着剑匣,再被一具男性尸体简直是举步维艰。何况光是把柳传云从日晷之上给抽下来,就花了他半天时间。
他本想保存现场,可是想想秦夫人之前就已伤心欲绝,再让她长途跋涉去亲见长子尸骨,只怕无法忍受。横竖都得面对,赵无安还是决定选个轻松点的方式。
至少关于那片荒芜祭坛的事,他相信山庄中一定有人知晓。知道却不提,就是心中有鬼。
但是能够将柳传云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杀害的,实在不太可能是自家人。
这也仅仅是揣度罢了。赵无安弓腰背着柳传云,任凭他胸口的暗红血迹沾染上自己的缁衣,一手拖着剑匣,艰难地走回山庄门口时,天已大亮。
站在庄门前望着东边朝霞的,不出意料是一向起得早的涂弥。
小道姑一身白紫道袍纤尘不染,小心地别好背上长剑,悠悠望向南方百亩桑林,面上表情复杂。直到赵无安走到近前,才大吃一惊地看见他背后的尸体。
赵无安苦笑道:“佳人斩的诅咒,还真可能是那么回事。”
他弯腰,动作尽可能轻柔地将柳传云放倒在地。在看到尸体胸口那个巨大的黑洞时,涂弥难遏惊恐地捂住了嘴巴,浑身颤抖。
但她却并未出声尖叫,也未曾转身逃跑,而是以一种与她的外表完全不相符的冷静,颤抖着强迫自己盯住这具尸体。
严道活带出来的姑娘,某种意义上而言,真是坚韧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