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今天月光还算不错,如月白丝绸般轻柔地洒在林间,天阔星辰,龙光牛斗。赵无安背匣提灯,悠悠走在百亩桑林之中。
天黑导致道路难以辨认,纵然桑林之中道路并不算复杂,赵无安也得弯着腰,仔仔细细拿灯照着脚下的每一步,才能确保没有走错。
罗印生自称窃走佳人斩后畏罪自杀,怎么想都觉得不对。自从赵无安进入柳叶山庄以來,就未曾见过这个人。也就是说,他的死亡时间极其难以确定,但肯定是在晚餐之前。
换句话讲,就是这座山庄中每一个人,都有充足的时间进入他的卧室,将他杀死。不过罗印生也算身强体壮,休说是柳清霞和秦九这样的弱女子,即便是上了年纪的秦穆,估计都不一定能把他杀死。更何况,除了上吊的勒痕之外,罗印生全身并无丝毫伤痕,难道还能有人花言巧语,骗他上吊自杀?
想来想去,赵无安还是觉得佳人斩的失踪是一切的始源。白天来的时候没有仔细看过,但桑林附近,极有可能还存在通往宝库的密道。也唯有如此,才能证明罗印生的清白。
否则的话,赵无安简直都可以推想出罗印生的整个作案过程了。
首先,问莫稻借了库房钥匙,一进库房便拿走宝库的备用钥匙,顺便打开院落后门,直奔这里而来。从山庄到宝库大约要走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狂奔的话,来回时间便可控制在一炷香之内。佳人斩是短刀,并不重,以罗印生的体格,即便是带着佳人斩在身上,做到这一点也并不难。
再去除取走佳人斩所用的时间,那之后罗印生锁了后门,去柴房取出扫帚——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不慎,忘记将宝库的钥匙放回去了,便火急火燎赶回库房,放回钥匙。此时他必然一手握着库房钥匙,一手掏出宝库门钥匙——那就会让他没工夫拿扫帚,自然就将扫帚往杂物堆上一扔——之后为了不引起怀疑,飞速重回莫稻身边,将钥匙还给他,如此一来,前后一共花去一炷香半的时间,应该是满满当当,根本空不下来。
杂物堆上也确实发现了一把灰尘远浅于其他杂物的灰尘,按莫稻所言,正是柴房中那一把。
如果是有人要想蓄意谋害罗印生,那么这个局设得不可谓不精妙。只要按正常路子调查下去,就一定会发现所有线索丝丝入扣,都一并指向了罗印生。
“一切看起来都太过正常,那就是有些不正常。”赵居士喃喃自语着,提灯向着桑林深处走去。漆黑夜色中,借着灯火的光辉,隐约可以看见前头的宝物库了。
秦穆说过整座宝库中,除了正门之外,只存在手臂粗细的通风口是可以直达内部空间的。那么是否存在某些连柳叶山庄人自己也不知道的密道?
赵无安将灯笼往地下一放,靠近了宝物库的门,伸手在其上轻轻抚摸。摸到铁门的侧面时,他忽然一愣。
这是……什么?
一阵凉意自后心袭来。
赵无安没有丝毫犹豫,蹬地而起,身形犹如惊鸿,直直冲上半空。在空中他深吸一气,知道此时如若驭出大剑,那势必落地时后气不够,极有可能被一击斩杀。
短短一刹那,赵无安就做出了决定。虞美人鹊踏枝两柄灵巧细小的飞剑出匣,轻悬在赵无安脚下,坠落中赵无安一踩脚下飞剑,身形又顺势倒掠出去一丈。
在地面上站定之后,赵无安才敢定睛细瞧。站在宝物库前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应当与他差不多大,红衣披发,左手提一把短刀,神情淡漠。
方才后心那一阵凉意,定然便是女子偷偷绕到赵无安身后,欲提刀挥砍。
如果不是赵无安匣中剑意忽然异常涌动,想必已被这一刀刺中了心肺,如此看来,身后背匣的确是个看似愚蠢实则有大用的举措,一来可以以剑气为眼,防备对方暗中偷袭,二来即使万一被偷袭,也总能靠匣子为掩护,至少避过要害之处。
寻常人想要偷袭赵无安一刀得手,恐怕是没可能的事情。但这女子能在如此寂静的桑林中接近赵无安至此等地步仍然未被察觉,其实力亦可见一斑。
那女子未能得手,显然也面露惊讶之色,看见赵无安驭了两柄飞剑在身前,眼中好奇之色更浓。
眼见女子并无追杀的意思,赵无安觉得似乎可以一谈。沉思片刻,他斟酌着开口道:“这位姑娘……”
女子刹那间浑身杀气凛然,双脚一踏,便再度挥刀杀来。
赵无安欲哭无泪: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啊!
女子一袭红衣好似浴火的凤凰,刀势更是凶猛凌厉,似蛟龙出海、饿虎拦路。一招一式虽然有板有眼,但却能融会贯通,与赵无安飞剑对敌,丝毫不落下风。
凝神驭剑的赵无安知道这样下去,被女子摸透了他驭剑防守之术,自己定然落败。无奈之下,伸手自匣中抽出了一把苏幕遮,握于手中。
“请赐教了。”他低声道。
女子漆黑瞳中露出玩味之意。
虞美人与鹊踏枝一左一右,成犄角之势,将赵无安护在剑幕之后,而赵无安则御气提剑狂奔,紧紧顶住两柄飞剑。
女子脚下拉开一个虎步,单手提刀,另一只手半悬于空中捏出剑诀,眸子深沉。不声不响之间,赵无安惊觉女子全身竟然已被雄浑刀意覆盖,自己拼尽全力的一剑,能否破开这女子的护体气墙,都难以明言。
赵无安顶住压力前冲,周身剑意汹涌释放,凝聚成一柄锋利的剑,似是要以己之矛攻彼之盾。
女子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一身红衣如火,黑发随风飘扬。
宛如阿鼻地狱之鬼。
二人相距十步,女子全身气劲雄浑至无可比拟的地步。赵无安的速度也愈发快了起来,步履间隐有风雷赫赫。
最后五步。
赵无安忽然停步,直直递出苏幕遮,旁边两柄飞剑打着旋飞回身后,已然被吸空所有剑气。他此刻用出的招式,竟是与那日在西湖之上击杀姜彩衣的剑招如出一辙。
同一时刻,女子周身气墙突然间不碰自碎,磅礴气劲如琉璃般轰然倒塌。尽管二人中间除了苏幕遮之外空无一物,赵无安还是感到了刹那的失神。
善武者,观人以气不以形。高手对招分秒万变,形体往往藏有诸多变法,不及一一分析,气劲走向却可以瞬间暴露出一个人接下来的行动方向。是以形战为下,气战为上。观敌气息动向,则占尽先机。
这女子正是反其道而行之。先是将周身气劲凝结至无比雄浑,逼得赵无安以一剑破开,而后竟突然间碎去全身气劲,一时之间遮住自身真正气劲,也就藏住了她下一步的动向。
几个简单的小招数,就让赵无安在这瞬间致盲。
丢出苏幕遮的赵无安并未前冲,而是忽然后退,在茂密桑林之中一气退去数十丈,但仍然留了最后一气。
“白头翁。”
随着一声沉雄剑鸣,七剑之中以防御上佳的白头翁兀自出匣,横于赵无安身前,周身剑意勃发,凝成一整片光滑剑幕。
女子的刀从膻中穴而来,半途却忽然一扭,直指天灵。赵无安释然一笑,伸手轻弹白头翁剑尖,将这柄飞剑激射过去,一把弹开了少女的锋刃。
少女失力后退,与赵无安相距十步,面色微变。
赵无安波澜不惊道:“你偷袭一击不得,摆出防守的架势,其实却是卯足了劲要进攻。而我故作一击必杀,实则却留了七分心思防御,是不是觉得很意外?”
少女一言不发,手中短刀在空中画了一道妖异的弧线,竟是又朝着赵无安直扑过来。
赵无安心中啧了一声。这不死不休的架势,极有可能就是真凶啊。不过她手中那柄短刀并无华丽修饰,只是把潦草锻造的铁片塞进刀格里罢了,决计不会是让柳蹑风一见钟情的佳人斩。
好歹他也下过一次宝库,对这位少爷的眼光,多少有点了解。
但就是这朴实无华的铁刀,在少女手里却如虎添翼,一招一式之间,不仅杀意,就连心志上也不落下风,不断朝着赵无安紧紧压迫而来。
这种居高临下的打法,其实并不太适合姑娘。
赵无安背着剑匣接连后跳,不断拉开距离,以手中飞剑自左右阻拦少女,逼迫她改变路径,不追求直线而是迂回前进。赵无安则趁势绕开更远的距离。
少女脸上现出愠怒之色。
赵无安嘴角勾起微笑。这少女虽然招式凌厉刁钻,但终究习武年岁不长,内劲尚谈不上深厚,如若不顾一切以内力护体强行逼近,那么冲至赵无安身前时一定已是强弩之末,届时苏幕遮在手的赵无安以逸待劳,可以轻松地将其击败。
然而正在赵无安心底浮现出轻松之态时。
少女忽然停了下来,距离赵无安尚有二十步的距离,一袭长发随风飘舞,周身气势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凌厉起来。
赵无安皱起眉头,一时之间看不破少女的招数,谨慎地将白头翁和鹊踏枝唤回身边,为节省气力,将轻薄的虞美人送入剑匣,严阵以待。
少女目光骤然狠戾,身形一闪,犹如疾电。
赵无安三剑呈品字形飞出。
少女的红衣明明还在地上,可声音已从半空中传来。
“歪门邪道,也妄抗我刀道至尊!”
凌厉的刀锋扑面而来,赵无安疾步后退,避过灼热锋芒,腰际空气却一时凝滞。
百亩桑林,刹那雷动。
你看不清的招式是最可怕的招式,你触碰不到的对手是最残忍的对手。
红衣魔女一刀裂去十丈泥地,一刀截断七株桑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