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座衣冠,高声谈笑。一片喧闹之中,赵无安是少有的安静之人。安晴显然不胜酒力,醉得厉害,赵无安无奈给她让出一张椅子,自己站在一边。所幸此时不少江湖豪杰已经起身尽兴祝酒,他站着,也并非有多突兀。
不过高台之上的肖府夫人孟清弦,还是时不时将目光向他投来。二人对视了好一会,赵无安并不躲闪,最后往往是这心怀玲珑的妇人先将目光移开,装作不在意一般。
众侠对肖东来的热情仍然没有消减,起先只是几人离席祝酒,逐渐发展成一桌一桌渐次林立,齐声敬酒肖东来,几乎将屋顶上姜彩衣的绝世乐章压得毫无声息。
这百桌豪杰尽数林立祝酒的场面,即使是赵无安也颇为动容。倒是胡不喜,醉的云里雾里,不明状况。赵无安一左一右倒了两个醉鬼,也是哭笑不得。
乔溪是心细如尘的女子,替醉醺醺的胡不喜放好杯盏,防止被他不经意打翻。赵无安在一旁看着,也是惊异胡不喜真人不露相,短短几天,和乔溪进展就如此神速。低头细心整理的乔溪察觉到赵无安的目光,抬头与他对视片刻,便立即羞赧地移开视线。
赵无安不以为意。胡不喜能寻到眷侣,他个当老大的,自然开心。
胡不喜轻声低喃:“阑珊……”
乔溪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赵无安忍俊不禁,但还是扭过了头去。这种小小误会,就留着以后他们喜结连理了,再慢慢理会吧。
九十九桌豪杰依次祝酒完毕,肖东来抚掌而笑,抱拳道:“诸位胜意,肖某惭愧!肖某谨代天仙宗向诸位豪杰保证,定在这江湖之上,打下一片江山!”
一大半人高声疾呼,另外一小半则一块一块地没了声息。赵无安淡淡一笑。
前来天仙宴赴宴的,大抵是附近各地的游侠与小门派弟子,一腔热血固然可敬,但武学根基不实、品阶不高,也是现状。天仙宗空有财力,在武学的积攒上可远远不如成名已久的各大家族。而今在天仙宴上如此豪言,固然能得江湖游侠喜欢,却等同于向一部分江湖世家宣告,要分一杯羹,宴会上那些出自名门正派的侠士,想来是不会乐意的。
天仙宴此举有利有弊,但是如此肆意拉拢小门派,就显得有些吃相太丑,太容易引起名门正派的注意了。这些所谓正道,随便找个由头,给你扣顶帽子,再放出秘笈神兵之流莫须有的吸引,领着江湖大军浩浩荡荡灭了这天仙宗,肖东来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肖东来壮言道:“自古天下名门正派四大家,男有少林,女有峨眉,术有华山,道有昆仑。此四派遥遥在上,我天仙宗唯有顶礼相待。”
“四派之下,有五家。河东太原聂家,有双剑酌欢、望岳;”肖东来说着,遥遥向聂星庐举了下杯,“淮东柳家,有名刀七柄;蜀地瞿塘,西有七百剑雄,东有十愿圣僧;汴梁独占两家,韩家的霸海刀,欧阳家的文圣笔。此五家亦是江湖潮头,我天仙宗,望尘莫及。”
“话虽如此,天仙宗肖家,并苏州孟家,独聚苏杭胜地,愿为两浙江湖魁首,替两浙道内外兄弟,立一块金字招牌。”肖东来信誓旦旦,“从今往后,只要是不与天仙宗为敌的兄弟,入了两浙路,便是我肖东来的客人,是天仙宗的客人。我宗以礼相待,求贤若渴,还望诸位豪杰,不吝赐教!”
“谢宗主!”台下又是一片振聋发聩的呼声。
结束了一番豪言的肖东来面色红润地笑笑,自嘲道:“这桂花糕还真是令人口麻,饮酒尚不能解渴。且容肖某暂且告辞,片刻后再回来与诸位豪饮!”
说着,他就在仆人的搀扶下,晃晃悠悠下台。孟夫人坐在高台之上,一挥长袖,轻笑道:“诸位豪杰但请豪饮,夫君去去便回。”
庭院中仍是一片热闹非凡景象。
赵无安低头浅啜清茶。
正是一幅盛世乐景,不知此时此刻庙堂之上又有几多腥风血雨,几多暗算深谋,至少在这江湖之间,人人相乐。
忽然一声巨响。
人们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袭浓烟,伴着烈艳火光,直冲夜霄。
大多数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愣愣看着那一片浓烟烈火,从东边缓缓升起,起火的位置是客房。
“走水了,快去救!”反应快的人纷纷离席,就冲向那一带。但他们大多是初来乍到,对于地形不甚熟悉,有几个甚至闯进了肖家老祖宗肖荣的院子,这位年届八十的老人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火焰,也是吓得不轻。
孟清弦在台上高喊道:“诸位侠士自影壁走东头的通道,绕过一条落花小径便能到达庭院。院中有储满清水的水缸可供灭火!”
一时间百桌英雄豪杰,纷纷拥挤而行。胡不喜被巨响惊动,揉揉眼睛坐了起来。乔溪在他身边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行事,望向了清醒着的赵无安。
赵无安摆摆手:“你就待在他身边。另外,安晴也托你照顾一会。”
乔溪郑重地点点头,末了嘱咐道:“阁下务必小心为上。”
赵无安点点头,转身混入人群,往客房庭院跑去。人群汹涌,一些品阶较高的侠客已经直接运起轻功,从屋顶上一跃而过,把屋顶上提着琴正不知所措的姜彩衣吓得战战兢兢。
赵无安轻功不好,顺着汹涌人群前进,花了不少功夫才到。踮起脚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望过去,起火的赫然是书生洛冠海那间最靠近院门的房子。
他这才想起来,晚宴之上,似乎没有看到洛冠海。
难道说他午后醉酒未醒,此刻已经被困于火海之中?
他心中正有这种焦虑,就听到一个盖住了其他人说话声的高昂声音:“快点快点,里屋可堆了好多稻草,就快烧光了!这房子要是给烧坏了,我今晚还怎么睡觉!”
火光寥寥之中,那个突兀的声音,显然正是洛冠海。赵无安微微松了口气。他并无武功,此刻着急得在自己的客房前跳脚,一边喊叫一边指挥那些江湖力士灭火。肖府果然还是有些先见之明,在这几间院落的墙根处都放了不少水缸,下午才说是为了防备火灾,晚上就找了火。
一个装满了水的水缸,还是十分沉重的,得两三个人才能捧得起来,往屋子里浇过去。火是从侧窗里头开始起的,里间似乎也着了火,没人能进得去,但是从窗子往里泼水,效果倒挺显著。即使无法扑灭火焰,被水浸湿了的沉木也无法再燃,火烧掉了所有干燥的东西,就会自然而然地熄灭。
洛冠海还是很着急:“这样子灭火,里间肯定连灰都不剩了吧?那我晚上要睡哪?”虽然他一脸焦急,却只是站在屋子前头,怎么也不动窝。
在屋子侧面忙活的聂星庐,此刻已经满头大汗,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屋中的火苗,运起内力把水往里泼。听见洛冠海的抱怨,聂星庐似乎是颇有些意见,怒道:“你话是这么说,怎么不见你来帮忙灭火?”
“那火在那么里头,我又没有武功,怎么把水送进去?”洛冠海不满道。
聂星庐哼了一声:“你今天就活该睡在外头!”说着,用尽全身力气往门上一撞,把门阀直接撞断,木门吱吱呀呀地向里打开。
聂星庐转过身,运起气,猛然一人提起一只水缸,就向屋子里冲去。里间的火光仍然很浓,聂星庐向内冲了两步,忽然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手里的一缸子水也倒出来大半,并未准确地浇在燃烧的稻草上。
所幸,此时里屋里头堆的稻草也差不多烧完了,火焰就这么渐渐熄灭下去。不过聂星庐摔的那一跤可是货真价实,窘态十足,在场的豪杰眼见火势已无大碍,不由都会心笑了起来。太原聂氏,也不过如此嘛。
扶着脑袋爬起来的聂星庐不明所以地向他摔倒的地方看去。隔着人群,赵无安也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胡不喜早就醉了,并未赶来,不过一直在宴席间执勤的安广茂到现在可说是滴酒未进,清醒的很,赵无安飞快走到安广茂身边,如临大敌道:“有些不对劲。烦请安提辖制住人群。”
知道赵无安绝不会无故出言,安广茂会意,扭头就对衙役们已经肖府的仆从下令,将江湖群雄隔开一段距离。
一直站在屋子最前面的洛冠海一开始并未被衙役们注意到,此刻见到火势渐息,他也松了口气,向里走了几步,遥遥作揖道:“洛某多谢聂少侠仗义相助。”
这些穷酸书生就是这样,平时永远都是一副彬彬有礼之态,待人接物力求一团和气,只不过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譬如住所被烧,就要急得上蹿下跳,恨不能有人来失一赔十。
然而等到与自身利益相关之事告一段落,便又立刻变得温文尔雅,八面玲珑起来。这一类自掘坟墓的书生意气,赵无安见得极多,也不感意外。
倒是聂星庐对洛冠海态度的突然转变十分不适应,遥遥投来愤怒的目光。
人群被安广茂及其所指挥的衙役们隔开,赵无安对着安广茂点点头,径自走入房内,接近聂星庐。已经从跌到处爬起来的聂星庐拍了拍手掌,皱眉道:“哪来的东西粘手。”
赵无安俯身点亮屋角的火烛,持灯走到聂星庐面前。
昏黄烛光亮起,照着聂星庐倒下的地方。其实就连聂星庐刚才自己也感觉到了,绊倒他的东西有些不同寻常。只是一片漆黑,他也未曾来得及理会。
此刻灯火映照之下,他与赵无安同时发现了那个东西的真面目。
片刻之前还与群雄谈笑的肖东来,此刻被一柄长刀当胸贯穿,倒在了里屋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