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杭州城,才知道之前到过的清笛乡有多小。
杭州四面建墙,半砖半木,砖层中间必夹杂黄土夯实,三层连大道,一侧有运河汩汩流过,西子湖畔就坐落在城池西侧。城墙中一共开着五扇陆门,另有三座城门坐落于水上,可供船只进出。
三人由西而来,取道进入涌金门,三座拱桥架于河上,桥下便是西子湖水,小篷船桨声欸乃,游人络绎不绝。赵无安怔怔看着城楼之上的楹联“长堞接清波看水天一色,高楼连闹市绕烟火万家”,嘴角也不由微微上扬。
“咱这杭州城的城门啊,可有讲究。”胡不喜一本正经地指指点点,“像什么涌金门外划船儿、坝子门外丝篮儿、百官门外鱼担儿、钱塘门外香篮儿,就连我这个北方人,耳濡目染,也还能信口拈来。啧,这杭州城还真的不一般。老大你看那边就是钱塘门,好多佛寺咧,反正老 胡我是没去过,不信这个。”他摇摇头,俨然一副本地人做派。
赵无安淡淡笑道:“你倒像个老杭州。”
“哎哟,那可不!”胡不喜又自鸣得意地拍了拍胸口,“虽然刚当上两浙总捕头,但在这杭州,也住了有五六年了。哦哦,当然还是比不上老大走遍大江南北的阅历,只要老大愿意,老 胡这两天衙门也不去了,就陪你好好在这杭州城里头转上两圈!”
赵无安道:“我倒还真没来过杭州。”
走过深邃墙洞,入目即是杭州风景,五桥十三坞锦旗招展,正是当地盛产的杭纺。一路行来,赵无安也看见沿途有不少桑树。农家女子桑麻为生,织出来的缎纺,自有江南秀色。
“那老 胡我就带你去逛逛!”胡不喜豪爽地应下来,手一挥,就大步流星走在前头。赵无安赶上前几步,伸手按住他。
“先查案吧。”赵无安神色复杂。
胡不喜一愣。
赵无安转开目光,假意望着街上掩面千金小扇纸伞蹁跹而过,淡淡道:“案情不水落石出,你怎有心思,带我在这一带好好游玩。”
尽管别离已久,胡不喜那浑然不在意的姿态,赵无安也熟悉得很。听了他这么一说,胡不喜也瞬间了然,收起怔愣神色,笑道:“好,那我也就不折腾了。你查案心切,这就带你去衙门。”
他转过身,再迈开步子时,已经肃重沉稳。代楼桑榆慢慢跟在二人身后,刻意留下了一小段距离,笑容浅浅。
斜斜穿过半座热闹的杭州城,胡不喜带着两人径自走入了门庭高广的府衙。州城的衙门果然不比小小乡镇,从外望去便知气派俨然。守门的两位门吏见是胡不喜来了,未有丝毫疑虑便躬身行礼,然后便打开侧门,恭迎贵客进入。
赵无安让代楼桑榆在他之前进去,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喧嚣的街市,闲闲问了句:“最近什么事请这么热闹?”
门吏不敢怠慢,连忙低头答道:“余杭镇天仙宗的宗主,与江南名户孟家联姻十五年,今年也恰好是宗主生父的八十大寿,所以宴请群雄,大江南北,不少游侠与世家子弟都聚集杭州。”
赵无安点了点头,没有作声,抬脚进了门。这种大事,胡不喜在来的路上只字未提,显然是另有打算。胡不喜现在不提,将来肯定要说,只不过那个时候是出于什么目的,赵无安就有些难以揣度了。
赵无安与代楼桑榆一路行来也没什么行李,剑匣都是贴身携带,胡不喜索性也没给两人休息的机会,直接带到了侧堂一间明亮屋子里,屋外处处是岗哨衙吏。
赵无安感叹道:“到底是杭州啊,小小一个衙门,就有这么多看守。”
“这不是最近大案,刺史问四面遣调的,我也很烦的啊,不想被他们成天看着。”胡不喜从书架上拿下一捧卷宗,递给赵无安,“随便坐,老 胡没什么大本事,在这小地方,我说一还没人敢说二。”
赵无安随便挑了张椅子坐下,卸下剑匣放在身边,代楼桑榆四面环顾,似乎不知道坐哪,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剑匣上,拿葱茏十指在剑匣侧面轻轻敲打。
赵无安也没阻止,埋头看着卷宗。
第一个人是去年冬天死的,明明是寒冬,他却在自己的床上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全身焦黑一片,可以想象死时是如何痛苦。死者名叫许棠离,二十年前由西北凉州搬来此处,独居在杭州的东北角,性情孤僻,死后许久也无亲人上门认领,而直到发现尸体前一天,还有人作证许棠离曾经外出过。仵作解剖后发现并无中毒迹象,大冬天无故自焚,除了自杀之外,实在找不出第二种解释。
“这个已经结案了?”赵无安看着卷宗末尾的红色圆圈。
“本来已经结案了。现场能找到的线索很少,死者身上的火能烧的这么烈,极有可能是周身抹了火油。墙角也找到一个空桶,里头有火油的痕迹。死者家中没有东西缺失,只有手指上有一个淡红色的痕迹。”胡不喜兀自坐在太师椅里头,双手交叉搁在肚子上,神情淡漠,“这些线索,卷宗后面都有。”
他每次摆出这个姿势,露出这幅表情,赵无安就知道这个没有下限的死胖子开始认真了。认真地思考,认真地练功,十年前与现在,都是如此,胡不喜从不曾懈怠过一丝一毫。
“但是两个月后,就是正月初四,又死了一个。”
赵无安翻开第二页。第二个死者被发现倒在海滩上,表情扭曲,仵作剖尸之后发现肺中有大量海水,明显是淹死的。但是他倒下的地方就在堤坝底下,离海水足有三十丈,即使是涨潮,也不可能把他冲到那里去。
在第二个人的喉咙里,发现了一枚戒指,北面刻着棠离两个字。
“也就是说,死者许棠离身上的戒指,出现在了死者庞海身上。”赵无安淡淡道,“而且,许棠离是遇害之后,才被取下戒指的,所以才会留下痕迹,而没有被一道烧焦。庞海也在距离大海三十丈的地方被发现。这就表示,凶手是在等到这两个人都死了以后,才离开现场的。在庞海溺水与许棠离被焚烧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旁边看着。”
胡不喜点点头,故作释然道:“不愧是你,才两个人,就抓住了他行凶的特点。庞海与许棠离不同,他的家人都在温州,自己也靠着祖上的积蓄收了好些产业,虽然是不受待见的商人,但确实腰缠万贯。”
赵无安来回翻动前两页,皱起眉头:“这庞海,应该与杭州没什么关系?”
“是。这个凶手走遍两浙上下,杀人毫无常理,但却明确地告诉了我们是他所为。”胡不喜道。
赵无安翻开第三页。
第三个死者,名叫郭峰,二月初四遇害,扬州人士,被吊死在城外荒山上的一株老树下。他学过些武功,在城里的武馆当先生,但是死时表情惊恐。后脑遭受重击,脚下掉了一块庞海身上失窃的玉如意,沾染血迹。脖子上有多道勒痕,脚腕亦有痕迹。
“曾被击中后脑,或许直接击晕,然后便被带出了城外。”赵无安说到这里,顿了顿,摇摇头,“扬州繁华,门禁不严,只要稍加掩盖,应该不是太难。而后,便是等他醒来,再收束绳索,将其吊死。”
“胆子大不大?”胡不喜一脸严肃地挑着眉。
第四个死者,三月初四遇害,是台州括苍山上出家的中年僧人,下山修行化缘,还没走出山门,就死在了山路之上。这次倒是死得干净利落,直接被石块砸中后脑勺,而后头部便被砸得血肉模糊,怀中的金刚经不见了,倒是塞着一本郭峰自编的拳经。根据调查,僧人的俗家名叫邓磊。
赵无安抬起眼睛:“根据他们的名字,想出杀人的方式。”
“没错。离即火,其他人也是在姓名所指的地方死去。”胡不喜点头,“但是,第五个人,他终于露出马脚了。”
赵无安翻到最后。
第五个死者,施焕,尸体被发现在西湖的游船上,面色铁青,全身枯槁,疑是气息衰竭而亡,旁边的红泥小火炉里头,还温着一碗黏稠的酒液。
“酒里有毒。”胡不喜双手交叉搁在桌上,“这部分案宗里没有,全在我脑子里,我说的话你肯定也知道,桑葚汁、铁酒壶、夜来香。”
赵无安眉头了然地舒展开。
“但是光是这点毒还杀不了人。施焕的案子很蹊跷。”胡不喜道,“船舱里洒满了一本金刚经的碎片,应该可以确定是邓磊身上的。我们去问过码头的渔人,都说施焕租船离开时是孤身一人,只带着瓶佳酿,也未有红袖添香,说是想独身游这西湖,养一养胸中才情。”
“什么时候走的?”
“上午。黄昏时尸体就被发现了。正是游船归港的时候,有人见施焕的船越飘越远,担心他赶不回去交付,就想提醒一下,然后就发现了惨案。”
赵无安扳着手指头:“死因不明,凶手出现和离开的方式不明,死亡时间不明,凶手撕了足足一整本金刚经,没有目击者,也很蹊跷。”
“还有一个。”胡不喜道,“这五名死者,从杭州起手,在杭州收官,绕着两浙路画了个大圆。凶手的矛头,直指我这两浙总捕头。”
赵无安站起身,指了指卷宗上施焕的那一页,“这个案发时间最近,疑点也最多,我们先去这个现场看一看。”语毕,兴许是觉得这气氛太沉闷,浅笑道,“也顺便游一游西湖吧。”
胡不喜和代楼桑榆跟着起身。赵无安收好卷宗,回头看见代楼桑榆的眼睛亮晶晶的,疑惑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代楼桑榆简略地回答,“就是觉得你俩探案的样子,有点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