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呢喃声渐渐平息,张桢的身形也彻底爆开散作漫天真炁。
直到死,这位自元祉年间一直苟活至今的山神,或许始终都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桉。
千年的磨损,让他已经遗忘了太多事。
或许如今活着的,不过是一具唯余长生执念的空壳。
曾经守护万民的遗愿,兴许早已随着大景朝的分崩离析,一并埋葬在岁月的余尽里。
“阿弥陀佛。”
另一边,随着张桢的消亡,僧我和尚的诵经声也同样是接近尾声。
滞留人间逾千年的混沌魂灵得到解脱,挣脱衰朽躯壳的桎梏,如愿以偿坠入梦寐的酣眠,或许对于他们而言,生不如死才是最难捱的折磨。
失去张桢法力的维系,桑槐村的一切迅速变得腐朽。
仿佛在一日之间过尽了千年变化,等到裴妙德落回地面,已经只剩下些许断壁残垣,还有田间一抔抔零落的坟土。
炼作活尸的村民早已失去进食劳作的必要,所谓男耕女织的假象,不过是张桢幻化出来,用来蒙蔽混淆村民真灵的手段罢。
如今他一死,一切自然也恢复本来的模样。
僧我和尚叹息了一声,从黄土地上站起身,看着裴妙德径直向他走来。
“殿下今日找贫僧来,恐怕并非只是为超度一众冤魂吧。”
老和尚有所预感。
张桢虽然为山神,在桑槐山方圆数十里拥有无尽的伟力,可一来他已经被从神位上打落,失去了山神的位格,二来尽靠着桑槐村数百村民供养,能够维持住灵台不灭就已经是极限。
这些在一位内景境界的修行者面前显然不够看。
要是僧我禅师知道裴妙德离神通境只一步之遥,恐怕会更费解对方此举之用意。
“师兄明鉴,这些村民固然可怜,可是可怜的又何止这些人,昔日景朝的气运分崩离析,多少山水正神沦为野神,其中为恶者岂止百千数。”
“便是陆陆续续都有陨落者,单绣衣卫的卷宗里就还记载着数桩淫祀野神之事。”
裴妙德面露沉色。
“以师弟的实力,对付这些野神应该不在话下,贫僧误入歧途大半生,如今即便是得了正法,实力微薄,恐怕未必能对师弟有所助力。”
僧我和尚并非不想帮忙,只是看过方才张桢动辄黑云压城的气势,自觉出手也只是上前领死。
“师兄多虑,张桢这厮虽说罪大恶极,却也算有些脑子,想出这等圈养的法子,一身修为尽管十不存一,至少还能保住神智。”
“剩下那些鬼神,已经沦落到养伥鬼吃血食的地步,便是过去再如何强大,如今一身本事还能剩下多少,侥幸保住理智都是难得,不足为惧矣。”
裴妙德先是从实际出发,给僧我和尚分析起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神灵现如今的处境,接着又不慌不忙开口道。
“我欲澄清寰宇,重立香火神道抵御妖魔,就不得不扫清这些旧时的遗老。”
“师兄也是修士,自然知道武者只修命不修性,对付茹毛吮血的妖魔还好,可一旦对上拥有神通手段的山水神灵,无异以卵击石。”
“奈何只有我一人的话,不免有分身乏力之虞,那些武者毕竟修习真气的时日尚短,一着不慎未必不会着了鬼神的道,还望师兄可以帮忙看护一二。”
“待到师弟犁尽大元境内的鬼神,定当亲自护送师兄一路归后景。”
僧我和尚闻言先是一惊,随即便担忧起来。
他是后景人,又是深受皇帝宠信的大国师,自然借阅过皇家藏书阁中秘辛。
对于香火神道的危害可以说知根知底,可以不夸张地说,昔日如火中天的大景之所以一瞬间就轰然倒塌,香火神道可以说是起了关键作用。
毕竟倘若没有香火神道,景炀帝又岂会那么容易地得偿所愿,借王朝气运以身合天。
要不然,一个寿数有限的帝王便是再好大喜功,也不过涂害百年,凭大景朝的底蕴,苦一苦百姓也就过去了。
可又有谁愿意自己的头上高悬着一轮永不熄灭的太阳呢?
在僧我禅师眼里,香火神道对于世家和帝王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可以忍受住长生不死的诱惑呢?
假以时日大元必将重蹈景朝覆辙。
听完对方的担忧,裴妙德表示无所谓,届时他定会出手。
僧我和尚还是太小看修士的寿元,光是内景上师就有六百年整寿,更休说届时再有所突破的裴妙德,一个人说不定能活过子孙十几代。
有他这位老祖宗在身边看着,哪个皇族后裔敢铤而走险,冒天下之大不韪,作死走景朝的老路?
“况且,我欲立下香火神道,自然有制衡手段。”
裴妙德知道眼下正是确认的光景,所以对僧我和尚没有半点藏私。
“我欲将王朝气运寄托在玉玺上,凡大元之君,携万民气运,道法不可侵,却也会终生失去修行的可能,大元朝越是强盛,皇帝修行的可能就越是渺茫。”
“若是我这办法可行,或许师兄也可活用与后景朝,岂不美哉乎?”
僧我和尚不得不承认,自己被三葬师弟的话打动了。
自从意识到后景境内也绝非自己所想象的那般歌舞升平,僧我和尚心中就一直有一种忧虑,靠着自己这样如履薄冰地借助妖魔的力量饮鸩止渴,又能护佑住后景几年光景。
即便自己能做到抵制住诱惑,可是自己的继任者呢,他是否又能保证自己不会被妖魔蛊惑,进而结下不可挽回的恶果
修行法需要普及,可是真正要培养出一个修士,可不是十年二十年可以办到的,在此之前,除了香火神灵还有什么手段更加合适?
僧我和尚们心自问想不出来。
倘若裴妙德的设想当真有可行性,不仅是大元之福,更是天下的福分。
即便以如今各国的国运,敕封七八尊神灵已是极限,可一位神灵就足够庇护一座大城,造福方圆数百里。
不夸张的说,僧我禅师久违地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