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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露珠自湿答答的树叶尖端划下,一滴接一滴,坠落在潮湿的泥地,将柔软的泥土轻轻柔柔地透出个指尖深的小坑,噼嗒噼嗒的声音在静谧的幽林中显得颇是突兀。不防一滴露珠打在后颈,滋溜的冰凉瞬间将打着瞌睡的吕越拉回了现实。他抬起头,迷茫地环顾四周,枯黄的落叶、交杂的藤蔓、偶尔的鸦鸣,林中的一切皆是冬季的肃杀。
随着脑袋思维廓清,吕越不自觉泛起酸楚,被深深黑眼圈环包的一双肿胀的眼进而湿润起来,心里头仿佛塞满了棉花,闷不可当。又醒了,他真希望自己能沉浸在适才那没有梦的睡眠,永远不要再醒来。或者说,他希望现在的自己正经历着一场逼真的噩梦,梦到尽头,还有惊醒的希望。
他呆坐了一会儿,任凭后颈与后襟都被时有时无的冰凉露珠打湿,无动于衷。几声枯燥的鸦鸣穿林而过,之后是飞鸟振翅扑腾的杂乱,吕越目光迟滞,盯着身前的地面,好像那里有人正指挥着他将腰间的匕首抽出来。
“唔呃......”
锋利的刀刃在左手掌心处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立刻有鲜血如水涌渠,连成一条红线。吕越坐在青石上俯身将匕首插进地面,缓缓竖起左掌,凝视细细的血顺着掌缘蜗牛般流下以及伤口的渐渐淤结。
在这道新刀口的侧边,还有二道已经结疤了的长条口子。每一道,都代表着吕越在西军中一名挚友的死去。
二加一,三个曾与他朝夕相处、把酒言欢的人先后离他而去,就在这短短的两个月期间。三个人,一个战死疆场,两个自杀身亡。
吕越回想着挚友们的音容笑貌,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瞬间难以控制地夺眶而出,在他的脸上恣意纵横。他年近四旬的铮铮汉子,如今却哭得像个孩子。念头一转,一张脸赫然在目,他猛然一惊,连带着泪水同时落闸般戛然而止。那张脸的主人,西军主帅西王张献忠,一想到他,吕越就会不可避免地遍体生寒。
他觉得,从“西营八大王”改称“西王”开始,从前他追慕敬仰的张献忠,判若两人。
无论昔日曾经多么落魄,哪怕就在江西、湖广流徙之时,张献忠给他的感觉还是充满了信心与朝气。人生起落,再稀松平常不过,但此时此刻的他,能看到环绕在张献忠周身的,只有穷途末路的暮气。
张献忠变得越来越凶暴残酷,令行禁止的严苛更是远超此前。人人都歌颂张献忠治军严谨,即将东山再起,可吕越却透过张献忠张牙舞爪的表现,看到了他内心的虚弱。
其实,当初在江西,目睹张献忠匆忙称王场面的吕越就隐隐生出了担忧,顺利穿越湖广入川并攻取重庆府的胜利一度让他以为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岂料合江县之战惨败,接着攻打成都无果、被困在山区经历凄风苦雨的张献忠随后的所作所为让他的担忧完全变成了现实。
蛰伏之后急于冲破川西南桎梏的张献忠一改入川以来安民抚降的策略,严正下令,从今往后,每攻陷一地,即不问出身,任意掠夺诛杀,直到军队转移方罢。
策略反转如此程度,一开始听说的吕越震惊之余,只道是有宵小蛊惑张献忠,但后来暗自打听,才知道张献忠认为战事不利的责任很多出在四川百姓的身上,要是老百姓箪食壶浆迎接西军,西军又何尝会落到如今朝不保夕的凄惨地步,即“初谓蜀人易制,渐以出兵数败,士众反复“,所以“攘袂瞋目,有咀嚼蜀人之心”。
王尚礼所部西军战败后,兵马四散,除了刘进忠、靳统武收拢了些许残兵寻归主力外,其余大部分西军进四川后裹挟征伐的兵士皆杳无音讯。张献忠本来就性格暴躁,再被激怒,直骂“蜀人无义”,对四川本地出身的兵员不再信任。
兵锋受挫、兵力衰落,加之赵营大军次第支援,张献忠愈加认定,四川已非可以久恋之地,必须另择去处。
去云南还是去贵州,西军山头林立,莫衷一是。张献忠没有定夺便先进行了前期的准备工作,传令清整军队中新近招募的四川籍兵士及其家属,只留下陕、晋、豫等地的老弟兄组成纯马军,方便流窜。
西军前前后后在四川招募了为数众多的兵力,一夕去除,十失六七。为了彻底解决这些四川兵士的去向,特别是防止他们反为明军招募,张献忠将他们无论老弱病残均以粗绳串成一排,并驱赶到江水边,再用军中各色火炮轰击入江,一排轰完、一排再轰,日日不休,直到火炮操用过度炸了膛,至今尚未将人尽数处决完毕。无数肿胀的尸体漂浮在红如血海的江面,直把江水都阻塞截断。
这还不算完,因为决心彻底放弃经营四川的计划,张献忠复令军队操持老本行,四处打粮,打算坚壁清野后再离四川。嘉定州受到重创,犍为、荣县、威远等地被来回盘剥,鸡犬不留,若有敢反抗者,立即阖门处死。
这一系列的措施真施行起来,严酷远胜想象万倍。即便是西军将领,亦多不堪忍受者。有些人偷偷纵容百姓被举报,随即受到军法连坐,本人及涉事者全都活剐而死。张献忠想用杀人立威,还是有人不愿屠戮,索性私自潜逃,张献忠散游骑捕捉逃兵,捉回后先用军棍打个半死,再剥皮示众。遭此高压统治,不少西军将领精神上都出现了错乱,到后来,一些人“不忍行刑,多自经于道路”,用自杀来逃避现实。
吕越的两个挚友,便是由此而亡。今早,他和几名兵士在河边石滩搜寻到了两日不见踪迹、杳无音讯的一名挚友的尸体。纵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亲眼看见挚友那脸色青紫的僵硬尸体,他的内心依然震如山撼。
他忍着情绪,将挚友的尸体带回了营中,而后找了个借口,独自一人摸到了附近的深山老林,静坐冥思。似乎只有这样,他撕裂的心才能好过一些。
渗血慢慢在伤口处止息,吕越又拿起匕首,轻轻将几片突出的血痂挑去。
寒风卷过林木,单薄的草木窸窣摇动,他刚把匕首收回腰间,耳畔却听到有人踏着碎叶而行。他凝神屏息,侧耳倾听,脚步在十余步外停止。而后,是一段漫长的寂静。直到寒风又起,一声长啸贯彻灰沉沉的森林,哀切凄惨。
“啊——”
“啊——”
“啊——”
林中的另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干吼了三声,单纯的音调却次次不同,声声上扬,好似为悲愤与怒气驱动,直要推上天际。
吕越听到这里,忽而一个激灵,弹身而起,循着声音来源飞步赶去。转眼间便见几株光秃秃漆树当中的空地上,站着一名带甲的汉子,一手空垂,一手持刀,刀锋正横在自己的脖前。
“老刘,你这是干什么!”吕越见状,纵身急扑上去,起手将刀夺了过来。
眼前站着的这个颓唐的中年汉子,便是西军将领刘进忠。
刘进忠惊讶地看了看吕越,旋即低下了头,悄悄抹去泪痕。吕越将刀扔出十余步开外,叹气道:“怎么,你也想不开?”
“又能如何?”刘进忠抬起头,红着眼道,“都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弟兄,说没就没了。没死在战阵,却都死在了自己人的炮口。”
刘进忠虽然骁勇,但在西军中出头较晚,张献忠入川后起势甚快,就在原有精骑营外新设了一马军营名为“骁骑营”,提拔刘进忠为主将。这营的兵士多为四川籍贯,出身陕南汉中的刘进忠母家就在四川,因此也算半个四川人。
张献忠下令剔除在军中剔除四川兵,刘进忠因前次在合江县的大败早就失去了军中话语权,只能眼睁睁看着随自己出生入死的众多四川籍军官、兵士如豚羊一般被圈系,憋屈地面对火炮粉身碎骨,跌散进滔滔江水。如果仿照吕越死一挚友划一道口子的行为,刘进忠的恐怕早就为了死去的兄弟们体无完肤了。
“我......我着实是受不住了......”刘进忠偌大汉子,登时泣不成声,“这几日每每闭眼,就想起兄弟们死前看向我的神情,他们......他们一定怒我不争,恨我怯懦......我这样的人,今后如何还能带兵,如何还能给予跟随我的兄弟们承诺?与其这般折磨,倒不如一抹脖子,与兄弟们相会于九泉,也不枉兄弟一场!”
吕越听他说完,许久无声。刘进忠又道:“今早我横下心,去中军大帐想找西王理论......求情......可是到了帐外,你道我瞧见了什么?”
“什么?”
刘进忠喉头翻动,胸口起伏着道:“我瞧见西王他正持刀砍人,砍的都是他那几个在四川纳的姬妾。她们一个个都被砍了双脚,那些个脚堆在帐门外,垒成篝火架子也似,帐内全是血肉,哀嚎惨烈,犹如屠宰场。我话都没敢说,直接就走了。唉......现在想来,照样无比触目惊心。”
“疯了......疯了......西王疯了......”吕越闭上眼,长叹一声。西军的纪律虽一向不佳,但军中将领到底都是爹生娘养,多少都有恻隐之心。若说杀人,多因他事而行,少见纯粹的虐杀。张献忠杀四川兵不提,陪他的那些四川籍女子柔若无骨,哪里会有什么威胁,他却照样不放过,此种行径,实已不是正常人能为。
“西王从听说李闯称王时起,就有些不对劲。几次酒后失态,都嚷嚷着什么李闯看不起他,旁人看不起他,自证之心过切,顺利时尚好,至现在一落千丈,心中落差定是难以挽回,恐怕因此激而病态。”吕越睁开眼,连连摇头。
刘进忠黯然道:“进四川,是我军最后的机会,大伙儿都叫嚣着要去云南、贵州复起反攻,可叫得欢,又有几个人真的以为能够成功呢?西王一定也心知肚明,当前做的这一切,我看都是他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
赵营在成都府聚集起四万多大军的消息西营人尽皆知。外势如此,在内,张献忠的行为愈加乖张,当真可谓内外交困。
“西王早不是当年的西王了。”刘进忠嗟叹,满是寂寥,“我起于行伍,以死明志,也算对得起我这大半生纵横驰骋。”
吕越沉默良久,乃沉声道:“西王变了,你我可没变。”
这时候,一股寒风扑面,刺骨的寒意不禁令刘进忠一阵哆嗦,不经意间扭头看去,却突然从吕越的眼中读出了别样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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