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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不古(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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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商议,王来兴选择了石砫宣慰使马万年带兵驻防泸州府城。石砫兵战斗力强,即便西军回攻,一时半会儿也难逾越此障碍。而且马万年向秦良玉请求增兵的信已经快马加鞭送去了后方,若真有回响,刚好也可在此等候接应。

    两日后,王来兴率大军在泸州府北陆续登舟,沿中江溯水北上,途径富顺、内江、资县、资阳等地,在简州阳安关改行陆路,很快抵达位于成都府城东南的龙泉镇巡检司。一路来,并未听闻西军流窜的消息,看来张献忠行事谨慎,虽攻克了泸州府城,但经合江县的一场大败,有意蛰伏观察形势。敌不动我不动,王来兴与覃奇功等人已经针对西军布置好了应对策略,静观其变。

    王来兴传令扎营后找来曾英,对他道:“曾兄与龙军门等可相识?我军来此,可代为引荐。”早前的陈士奇确实有意与赵营合作,但新官上任的龙文光什么心思可不好说。让家居成都多年的曾英去探探口风比较稳当。

    曾英回道:“龙文光此前多在川北,与曾某没什么交集。但巡按刘之勃和推官刘士斗都与家父友善,当初曾某举兵,他们亦助力甚多,也是说得上话的。”

    王来兴拱拱手道:“那就有劳曾兄了,我军远来,急需补给。且要巩固成都府城城防,还得将驻地往更靠近城池的方位移,这些都需要龙军门他们点头。”

    曾英爽朗言道:“想来成都府城内的诸位大人没有不允的道理。”又道,“算起来,如今驻防府城内外的,只有镇元营总兵刘佳胤、南卫指挥同知加升游击鲁印昌、倭陕教官连都司郝希文三支兵马而已,且新兵多老兵少,护城未必周全。总管大军兵强马壮,正是雪中送炭。”

    几句话说定,两下相别,曾英只带了伴当几人,轻骑奔赴成都府城。

    作为四川的核心首府,因在南宋末年遭到蒙古军队三次侵攻,成都府城原本从外至内的羊马城、罗城、皇城、宫城四道城防毁败殆尽。洪武四年,明军攻灭明夏,曹国公李文忠奉旨经营四川,认为成都旧城狭小及城墙低矮,经过规划,尽废汉、唐内城基础,转以宋、元残留城垣为底子加筑新城,将城墙垒高并增掘了护城河,成都府城始有轮廓。洪武十一年,宁川卫都指挥使赵清继续增修外城,在夯土外侧包砌砖石。建成后,成都府城周围二十余里,高三丈四尺,渐成规模。洪武二十二年,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一子蜀王朱椿就藩成都,凉国公蓝玉秉承着“非壮丽无以示威”的理念,督修成都府城,成都府城由是焕然。此后宣德三年、崇祯五年,皆有修葺。到了现下,全城共有城门五座,每门外更有瓮城加护,虽比不上重庆府城崇墉百雉,但也好歹能匹配上四川首府的地位。

    曾英从南城中和门进,轻车熟路,直抵府城衙署,通传了职位姓名,恰逢衙署内四川巡抚龙文光与四川巡按刘之勃在议事,立刻被召入了。

    刘之勃其人曾英认识,另一个干瘦的文官想来便是龙文光,见了礼后就站在那里说道:“湖广提督衙门下总管王来兴已率兵到了龙泉镇,另有夔州三谭、陕南赵‘荣贵等随行,请求移军近府城防备献贼,曾某特代之相请。”

    “哈哈,曾参将不急,坐着慢慢说。”龙文光干笑几声,伸手点了点,“我俩适才还在谈这事呢。”看来他们早就得到了王来兴的行军消息。

    龙文光发话,曾英只能耐着性子坐下。刘之勃抚须微笑道:“当日一别,与曾参将相见已隔近三个月。听闻曾参将领兵外战,大破献贼于合江县,可喜可贺!”

    曾英摇头道:“大功曾某愧不敢当,能破献贼,多亏了楚兵强盛。没有楚兵,川东、川南等地局面想必早就难以收拾了。”

    龙文光道:“楚兵的事,我几个都知道的。却不知现在龙泉镇有兵马几何?”

    曾英没多想,应道:“连同曾某几营加在一起大概万五千之数。”再加一句,“另外泸州还有石砫兵,待其会合后续援军,当有五千,不日也将过来。”

    “两万人......”龙文光与刘之勃对视一眼。

    曾英身体前倾,说道:“大军远来,疲累交加,一需要及早在府城外划定驻扎区域,二需府库调拨军粮犒军。”接着道,“献贼虽败,主力尚存,以其部连克重庆府城、泸州府城的情况看,仅凭我成都府城内的守军,恐怕难挡。今有楚兵相助,成都无忧。”

    龙文光听了,哈哈一笑道:“曾参将这话说的在理。”

    曾英郑重点头道:“事实如此,还请诸位大人及早下达政令,接应楚兵。否则......否则只怕激变,殃及成都。”他说话很直接,多年来各地的实例能够证明,兵若无饷与匪无异。兔子急了还咬人,赵营军队的军纪风评虽好,但铁打的人一旦没有饭吃,谁也无法保证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这事不急,你不说,我等也会考虑完备。”龙文光眯眼道。

    “对了,曾参将,龙泉镇的两万军队里头,真正的楚兵有多少?”刘之勃忽而发问。

    曾英一愣,如实道:“约占一半吧。”疑道,“怎么了?”

    “没事,顺口一问。”刘之勃笑笑,随后道:“成都府库贮存钱粮充盈,前两日和王爷提起流寇乱川的事,他也愿意鼎力相助官军御贼,早晚亦会拨发些钱粮。这一块,曾参将无需挂虑。”双袖一抖,“只要能驱逐流寇,保我四川太平,就倒库翻仓,都不会亏待了楚兵及其余各镇军将。”

    龙文光郑重道:“此言甚是,不过调拨钱粮事关重大,非一两日可行。我之见,不如先让楚兵等暂驻龙泉镇,等衙门里厘清的册簿再来府城不迟。至多五日,必有分晓。”

    曾英寻思片刻,觉他说得有理,乃道:“行,曾某这里替一众将士谢过军门。”

    龙文光旋即道:“献贼一日不灭,四川一日难定。楚兵既到,日后与我等携手周旋献贼的时日必然不会短。两军要齐心,将帅间需得先结谊,坦诚相见才能互相依靠。曾参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龙军门真知灼见,曾某佩服。”

    龙文光十指交叠道:“楚兵大公无私,连战献贼舍身为我川事,实在感激不尽。大军的钱粮拨付一时半会儿难行,但我俩筹划明日在蜀王府丽春轩设宴,先为楚兵的王总管等接风洗尘,一表心意。”

    “蜀王府?”曾英有些讶异,“王爷作东吗?”两年前张献忠与罗汝才联合入川,四川上下兵戈不休,其时四川又正遭瘟疫,斗米千钱,百姓捐瘠鬻子,端的是满目疮痍。可就算情形恶劣至此,蜀王朱至澍依旧大修楼台亭榭,广采民女入宫欢乐,一派置身事外的模样,从无顾民顾政之心,怎么现今突然转了性?

    龙文光看出他的疑虑,解释道:“今时不同往昔,献贼连破坚城,惨毒备至,若成都有失,蜀藩亦难保。唇亡齿寒,王爷洞见时势,自要以身作则。”

    曾英不疑有他,道:“好,王爷费心了。”

    主事议定,曾英并不多留,很快起身告辞。龙文光与刘之勃送他出了堂口,忍不住叮嘱道:“务必说得王总管赴宴,这次是王爷亲自张罗的局,不好不给面子。”

    曾英答道:“军门放心,此等要事关乎全局,王总管自有主见。”

    当下龙文光等复进堂去了,曾英往衙署大门方向走了几步,突然想到自己的父亲几个月前受任去川西麻儿匝安抚司抚慰当地土司,不知情况如何了,于是返身回去想问个两句。孰料才走到堂口不远,便听得堂内刘之勃的嗓音响起:“军门非要用这个法子吗?城门一闭,将他们饿死,岂不省事?”

    龙文光的声音随即传来:“饿死?你太小看他们了。赵当世是什么人,早年可是与闯、献不相伯仲的贼寇。川东的三谭、石砫的马家,又哪个不剽悍?这样的人带出来的兵,你道会是逆来顺受之辈吗?若是真个没了吃食,只怕届时献贼没来,我成都府先得给他们翻闹个底朝天。”

    曾英听到这里,心中嘎噔一下,脚步一滞,不敢再去,就悄悄靠在距离堂门不远的乌樟树后偷听。

    却听刘之勃连声叹道:“军门这样做,未免有些行险了。”

    龙文光道:“老先生言重了,再险能有如今四川的局势险吗?”明代官场惯例,若谈话对方为自己同辈,或者比自己职位稍低而不是直接下属,不管对方年老或者年轻,都可以尊称对方为老先生,自称学生。

    而后重重咳嗽一声:“献贼就不提了,阴魂不散,时时欲爆。川北那一帮子,阳奉阴违,个个骄横不法。现在又来了个湖广提督,哼哼,明面上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来助我四川灭贼的,可却一没朝廷谕旨、二未提前知会咱们征询同意,如此独断专行,你当赵当世是那么古道热肠的人吗?”

    “赵当世,流寇出身,野心大于忠心。”

    “正是如此,献贼入川,他亦趁虚而入,正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若傻不溜秋听信了赵当世送来的鬼话,这四川就不沦陷于献贼,也要沦陷于官贼!”龙文光慨叹连连,“你瞅瞅,那谭家兄弟、那石砫还有那曾英,哪一个不是被赵当世勾诱得神魂颠倒。可笑曾英本是我巡抚衙门编制下的人,而今一口一催促,帮起赵当世来倒比正主儿还急了。你看看,再任由赵当世胡为下去,你我早晚要成他人的提线木偶。”

    川北游离于四川巡抚衙门的管辖之外本就让龙文光不快,短短两三个月不到,川东及川南大片地区又给赵当世的人马占据,且当地的一系列军镇皆唯湖广提督衙门马首是瞻的态度更让他光火。照此情形发展,可以预见,四川巡抚衙门很快就会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草台班子。他被火线提拔,本来踌躇满志要干一番大事,眼见这样的结果,自是难以接受。

    龙文光激愤了一小会儿,往下说道:“学生说的这个法子刚柔并济,最顺应眼下形势。赵当世在川中的事情都是那个叫做王来兴的人一手负责,咱们请王爷出面将他赚来,也不加害性命,只需软禁即可,风险并没有你想象得大。龙泉镇的兵马群龙无首,咱们大可以趁机分化,将三谭、石砫马家等先拉拢到麾下,再借势反压楚兵。你说到了那时候,没了王来兴的楚兵左右彷徨,还能不乖乖听话吗?”

    “这......”

    “万无一失。”龙文光越说越有信心,“有了这两万人,我四川巡抚衙门不但可以保全成都,献贼亦再无可惧。等灭了献贼,川北同样可定。”

    “这事还要好好商榷。”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事成与不成,就看明日宴会。咱们这就可以把刘佳胤叫来。他是我的心腹,由他操刀,绝无纰漏......”

    龙文光滔滔不绝讲着,曾英瞠目结舌,只觉一颗心登时如坠冰窟,却是再也听不下去。悄悄摸出衙门,此时的他,竟是连自己父亲的事都无心询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