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蚍蜉传 > 19尚方(三)

19尚方(三)

    雨后方晴,山林葱茏。人过草木,清露沾衣。

    登封县南部,箕山。

    青石山径两侧松柏参、刺槐成片。时值十月,登至高处向下俯视,漫山遍野红叶团团如红霞铺盖,与绯红夕阳相映,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一汪清潭旁,十余人站立等候。赵当世打个招呼,笑着对前排并列着的二人道:“田兄、刘兄,许久未见了。”左边的清秀儒将乃闯军中营权大帅田见秀,右边的虬髯壮汉则是权副帅刘宗敏。

    田见秀与刘宗敏拱手客气两句,望见赵当世身后随行的周文赫等十余亲卫,摇摇头道:“闯王吩咐过,今夜晚宴,乃是仅仅闯王与赵帅二人兄弟家宴。闯王已独自在山巅大鸿寨内等候,请赵帅也将其余人留在此处,待会儿另有设宴款待。”

    赵当世点头答应,但道:“闯王厚情,不胜感激,然而赵某此间还带来一人,起来也曾是闯王家人,不知是否能参与这场家宴?”着向后招招手。

    田见秀与刘宗敏疑惑地看着周文赫将赵当世口中所的那个人引到身前,表情瞬时间转成了惊讶。

    “邢、邢夫人?”

    只见一名三十岁开外身着比甲连裙的妇人半垂着头,默然而立。饶是多年未曾见过,田见秀与刘宗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怎么会与赵帅一起?”田见秀蹙眉问道,满腹狐疑。

    “高杰贼子日前已经伏诛。”赵当世轻描淡写道,“他拐了闯王的东西,赵某现在要将东西归还给闯王。”转视神色凄戚邢夫人,她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哪还有半分当日的英姿飒爽之气。

    邢氏出现得突然,田见秀心思缜密尚在思量,刘宗敏却抚掌笑了起来道:“进!怎么不能进!”相比田见秀鄙夷的目光,他看着邢氏,明显更多是戏谑之心。

    田见秀听他这么了,自也点点头道:“那便请赵帅与邢......邢夫人上寨子。”

    其时距离陕地官军的郏县之败已经过了三日,孙传庭带着陕地兵马退往了潼关卫,赵当世则暗中接见闯军的使者并接受了李自成的邀请,是以有了这箕山之校而派往潼关卫的黑邦俊及李本深等人行动顺利,在赵当世动身的前一日将邢氏及高杰的幼子高元爵都劫到了鲁山县,遂由赵当世一并带来面见李自成。

    大鸿寨位于箕山山巅,赵当世跨进寨门时,色基本全暗了。劲装结束的李自成亲自在堂外迎接,赵当世见了他,飞跨两步上去,躬身便道:“弟给闯王赔罪!”

    李自成将他扶住道:“兄弟言重了。”

    两人携手进堂,堂内只摆了一张八方桌、两条凳,桌上一盆生猪腿、一盆馍馍,另有烧酒一壶、酒盏两个。除此之外,仅仅大红蜡烛几根照亮,别无他物、别无他人。

    “短短两年光景,闯王便已席卷河南,声威盖世,弟实在佩服!”寒暄数句,赵当世赞叹着与李自成对饮一盏,“想照此破竹之势,一统河南指日可待。”

    李自成微笑道:“孙传庭未除,岂可称‘一统河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赵当世听到这里,放下酒盏拱手道:“弟知道闯王放不下这事。”进而道,“弟此来,首要也是为赔罪来的。”

    李自成道:“当初好了,兄弟在湖广,我在河南。但兄弟不但之前占了南阳府,最近又出兵援助孙传庭,老哥我这心里啊,着实不是滋味。”

    赵当世沉默片刻,道:“闯王不痛快,弟心知肚明。不过弟之所以这么做,也有苦衷,希望哥哥谅解。”接着解释,“湖广近河南,哥哥在河南四面开花、风生水起,弟身为朝廷方面之将,若无一动作,将受指摘。况且,孙传庭救过弟的命,不拉他一把,弟心自难安。”

    来箕山前,赵当世就拟好了辞,他认为,和李自成再多的客观理由都不足以服人,倒不如以“义气”二字为挡箭牌。李自成也是混江湖的出身,不管心里头是否真正认可“义气”,至少明面上不好直接拂而不顾。

    “孙传庭救过你?”李自成仰头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正是,来惭愧,半个月前孙传庭曾引军去南阳府驻扎,当时高杰为其中军,意欲兴兵作乱谋害弟,还是孙传庭及时发现将事情通传给淋,弟才得以提前布策,擒拿了高杰狂徒。”

    “哦,高杰死了吗?”李自成脸上未起一丝波澜。

    “弟永不能忘高杰贼子犯下的丑恶行径,哪能容他再苟活于世,一拿到手不等孙传庭发落就亲手将他杀了。其亲信只逃了李成栋、胡茂桢等宵,不足为虑。”赵当世颔首道,“另外弟趁着这个机会,还将当初被高杰霸去、私奔聊邢氏捉了回来,现物归原主,献给闯王!”

    “邢氏?”李自成直到这时方才动容,身子一震、顾盼不定,“她人在哪里?”

    赵当世拍拍手,堂口人影一闪,李自成顺看过去,却见凄凄切切立在那里一名女子,可不就是当初令自己咬牙切齿的邢氏。

    “你......”李自成嘴唇颤抖,右手紧紧握着酒盏,关节咯咯作响,显然旧怨涌上了心头。

    赵当世朗声道:“冤有头债有主,邢氏辜负了闯王厚意,本该接受闯王处置。弟视闯王如兄长,自有将人带回来的责任,但后事如何,全凭闯王吩咐。”

    邢氏本为李自成信任掌管后勤册簿,但与高杰私奔之前,为了给李自成添堵添乱,一把火将这些事关重大的文件册簿烧了个干干净净,给当时的李自成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与损失,所以对于闯军而言,邢氏不仅仅是李自成的私仇,更是整个军队的公担

    李自成的怒火肉眼可见,邢氏惶恐间一眼瞥见他圆瞪的双眼,知道自己只怕难获原谅,索性跪伏于地,哭泣道:“贱妾自知死罪,不求偷生。但望闯王大人大量,饶恕了贱妾的孩子。他还,不懂事......”赌是泪如雨下,抽噎不绝。

    李自成脸色阴沉,胸膛起伏,紧紧抿唇半晌没话。

    “哥哥......”赵当世又等了一会儿,出声试探。

    却见李自成缓缓站起,原地踌躇片刻,方才迈步走到蜷伏的邢氏身边。邢氏哭哭啼啼,一动也不敢动。少顷,却听李自成长叹一声道:“你起来了吧,我不害你,也不害你的孩子。”

    邢氏闻言,哭得更伤心了,李自成冷冷道:“我并非唬你,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终究夫妻一场,过往的情义抹不去。如今高杰已经死了,我再作践你母子何干?”

    “呜呜,贱妾......贱妾谢过闯王不杀之恩......”邢氏连忙磕头。

    “你下去吧,既然当过我李自成的女人,其他地方也不容你去了。往后就住在军中,你母子的一应吃喝,我会周全。”李自成抛下一句,双拳紧捏着转身,“赶紧走吧!”

    “是、是......”邢氏再叩谢两句,匆匆离开。

    赵当世等李自成复回位上,肃然起敬道:“闯王仁义无双,弟钦佩。”

    李自成苦笑两声道:“实不相瞒,没见她前,只要想起当初的丑事,千恨万怨交杂脑海,从来不得舒畅,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手刃此奸夫淫妇。可从兄弟口里听高杰已死,又见这邢氏这狼狈模样,怨怒之气反而不见了踪影。”

    “哥哥胸襟似海,以德报怨,实为我等大丈夫之典范。”

    李自成道:“要不是兄弟将人带到眼前,这多年的一桩心事也难化解。”着,长长舒了一口气,直似从肩头卸下了一座厚重大山。

    两人又喝了几口酒,李自成却没再提孙传庭的事。赵当世知道,自己先用“孙传庭救过自己”为借口、再以邢氏作为赔罪礼的计划取得了预期的效果。不管李自成是不是碍于脸面,此番出兵救助孙传庭的事,大体算圆了过去。

    一盆馍馍吃得差不多了,李自成拗拗脖子,将油渍渍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几下,道:“兄弟可还记得昔日老君铁顶之会?”

    赵当世知道正题要来了,放下切肉尖刀,正襟危坐道:“当然记得。”

    “不知兄弟接下来有何打算?”李自成仿佛是为了缓解尴尬而笑了一笑,“若在以前,河南还有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等隔在你我之间,现在丁启睿下狱、左良玉身死、杨文岳苟延残喘,只剩兄弟一军正面我闯军。兄弟前边也了,身为朝廷方面之将不得不进河南。难道这次救了孙传庭只是个开始,你我往后不免要刀兵相见了吗?”

    赵当世凛然道:“哥哥哪里话,弟谨守老君铁顶之约,绝无与哥哥争雄之心。”

    “兄弟为人我也相信,然大势所趋,势禁形格,兄弟当真还能独善其身吗?”李自成似笑非笑道,“哥哥这次请兄弟来,实是希望能真正与兄弟并肩作战,举义兵拯黎民百姓于水火,推翻着大明朝廷。”并道,“左良玉已死、开封府已淹、孙传庭已败,河南再无劲敌,此诚为再接再厉的大好时机,兄弟何不舍了大明朝廷这劳什子的官身,与哥哥共创大业!”

    “哥哥心意弟心领,但此时还不是时候。”赵当世心头一震,拱手恳言。

    “兄弟切莫有顾虑,此处没别人,当哥哥的先把心里话撂在这儿。你我兄弟携手取这大明江山,若真成了,那金龙椅你我对半,下也对分!”

    赵当世叹道:“弟卑陋之人,何德何能与哥哥分下,真得了下,九五之尊也该是哥哥的。弟只要能目送哥哥得登大宝,就生而无憾了!”话是这样,但他也清楚李自成心中的顾忌,毕竟当下河南境内的确已无能与闯军为敌之势力,唯独赵当世坐镇的湖广与孙传庭坐镇的陕西依然实力不俗。站在李自成的角度,孙传庭不必,定然势不两立,但要是赵当世也开始转换立场对抗闯军,那闯军必然要在河南的泥沼里继续挣扎,这对于急于打开局面的李自成而言并非最好的结果。

    到底,赵当世目前还有资格坐在这箕山大鸿寨的正堂内与李自成对饮对谈,靠的绝不是那虚无缥缈的交情,而靠的是不掺水分的实力。李自成和他心里都明白,虽当下闯军多、赵营兵少,但赵当世在湖广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赵、闯双方一旦开战,闯军要想彻底攻略湖广、覆灭赵营,所需花费的时间与代价绝不会少于在河南的前后折腾。这还是相对理想的局面,要是战事进展不理想,长期消耗下去,背靠大明朝廷的赵营仍有巨大的可能性转守为攻。其中变数太多,好不容易占得优势的李自成不会希望只因一句话就凭空多出个足以将自己拖死的对手。

    李自成沉吟不语,赵当世续道:“哥哥放心,救孙传庭只此一次,弟还了人情,往后与他再无瓜葛。你我两军按照旧有约定,互不侵犯。除了湖广请哥哥手下留情,河南、陕西甚至南直隶、京师,哥哥铁骑只管纵横,弟绝不干涉。”

    “难道兄弟就甘心一辈子窝在湖广?”李自成笑笑,分明对自己的猜测不相信。

    赵当世亦笑着举起酒盏道:“自然不是,赵某虽胸无大志,但的进取精神还是有的。哥哥在明弟在暗,共图大明下。哥哥只管向北打,弟的心思却在南方。”

    李自成面无表情道:“你话中意思,以楚豫为界,两头各进?”

    赵当世点头道:“哥哥根基在北不在南,有弟负责帮哥哥扫荡南部,哥哥可无后顾之忧。”

    李自成思量须臾,皱着眉道:“我且问你,这大明的官儿当着,真有那么舒服?”

    赵当世笑道:“当官嘛,谁不喜欢。况且只要弟这身官皮在,对哥哥的帮助更大。”着咳嗽两声,先道,“要是没淋这身官皮,河南左家军如何能轻而易举地荡绝?”往下又压低声音,向李自成连了几个名字,“这些人,还需弟压着,却少不得头顶的乌纱帽。哥哥慧眼如炬,自然看得出其中利弊。”

    李自成想了想,与赵当世一碰盏,酒到嘴边忽然问道:“他日哥哥若侥幸开府立官,兄弟有没有兴趣?”

    “什么官儿?”赵当世笑呵呵道。

    李自成轻轻喝了口烧酒,缓缓放下酒盏。烛光照似红雾,映着他的面颊也格外肃穆。

    “北京城的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