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七月初,风雨洗礼过的湖广平里市巡检司碧空如洗。无数旌旗随风招摇,层叠掀动犹如翻腾的海浪。一排排披甲荷枪的甲士沿道分开,肃穆注视着打马而过的两名骑士。一匹白马,一匹棕马,一人赵当世,一人左梦庚。
盔甲鲜明的左梦庚一扫长期以来的颓丧之气,今日容光焕发,双目有神。马至亭前,他率先跳落地面,三两步走到赵当世马边,殷切道:“孩儿请义父下马!”
赵当世微微点头,扶着他肩膀利落而下。这时候,亭外等候着的左家军众将齐围上来行礼。左边三人,金声桓、高进库、张应元;右边三人,王允成、卢光祖、徐勇。
“酒席寒酸,义父肯赏光,孩儿感恩戴德!”左梦庚恭恭敬敬引着赵当世到亭中,两人相对坐下,其余人则跨立等候。
赵当世呵呵笑着道:“无妨,席情意重。你临行在即,一切从简。楚北军务缠身,不能陪你去武昌府,只能来此践行,你可不要怪义父。”
左梦庚亲拿酒壶,给两人酒杯斟满,道:“孩儿哪里敢怪义父,孩儿是谢义父还来不及呢!”边边叹,“要没有义父鼎力相助,孩儿实难想象接下来的光景会是如何。”
赵当世与他碰杯,浅尝一口,嗟然道:“左帅与我有袍泽之谊,更有兄弟之情。虽然壮志未酬身先逝,周全你和左家军,我责无旁贷。”
左梦庚眼眶一热,咬唇点点头,两人对饮几杯。赵当世问道:“朝廷使到了吗?”
“回义父,使直接去了武昌府,等孩儿率军到了那里,即摆香案接旨。”
赵当世道:“这样也好,省心。”又道,“武昌府宋军门那里,我帮你打过招呼了。宋军门安排,你军先去汉阳府驻扎,使料想到时候也会从武昌府过来。等他调整好了武昌府内军政,自可转进。”汉阳府与武昌府隔江相对,近在咫尺。
一个月前,奉诏前来湖广暗访的司礼监太监王之心通过与赵当世这个中间饶交谈,将获知的左梦庚的意图传递给了朝廷。内阁首辅周延儒、辅臣陈演、吴甡、张四知、黄景昉、魏照乘、谢陞、蒋德璟随即就是否应该继续任用左梦庚一事展开讨论。
内阁成员中,周延儒受崇祯帝信任,擅权独断。赵当世自杨嗣昌之后,一直关注京城官场的风云变幻,又通过范巨安获得了一些人脉,于是派人馈重礼至其家,打通了他的关节,促使他带头支持任用左梦庚。
陈演、张四知、魏照乘皆庸庸碌碌之人,对周延儒只能言出法随而已。吴甡自保心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持中立态度。谢陞近期心思全在配合兵部尚书陈新甲与清国议和,不想再掺和旁事,也表示中立。黄景昉、蒋德璟虽然性格耿直,对左家军的作风及战斗力表示质疑,但无奈人少,最终结果在两票作废的情况下,四票赞成、两票反对。周延儒遂以“北虏闯逆事急,未可轻易再起风波”为由拍板答应了左梦庚的要求。即准许左梦庚承袭父官、接任平贼将军职并且移军武昌府。
票拟进呈给崇祯帝批朱,周延儒又故意拉上户部加了一条遣散万人需要拨付的遣散费用,崇祯帝一看要花钱头就大,但顾虑到左良玉昔日的骄横,问道:“左梦庚可信否?”
周延儒称可信,正在边上为崇祯帝磨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听了,同样默默道:“听左梦庚是郧襄镇赵当世从河南接应出来的,赵当世忠贞为国,有他看着,不会容许左梦庚成为又一个左良玉。”早先派去与赵当世交涉的王之心是他义子,既然与赵当世达成了共识,他也要给赵当世情面。
“厂臣怎么知道的?”崇祯帝皱着眉头看向王承恩。
王承恩赶紧道:“哎呀,臣胡言乱语。”
“。”崇祯帝脸一黑,把笔一搁。
王承恩心道:“这不是前段日子赵当世的名头太响,臣在爷爷身边服侍久了,也留了心思,往来书册有提到赵当世的,自会着重看上两眼。”
“厂臣信得过赵当世?”崇祯帝不知为何,又问了一句,“他会不会是左良玉、贺人龙?”
王承恩眼神瞟向周延儒似有求助之意,周延儒便替他答道:“厂公在深宫,对赵当世了解不足,老臣倒是颇有注意。”待崇祯帝头转过来,往下道,“赵当世虽出身流寇,但心怀忠义。自就抚以来,忠顺不渝,不但先后剿灭了马守应、罗汝才等经年为乱的巨寇,还从献贼手里救出过襄藩。由此可见,若论灭贼之心,赵当世远在左良玉、贺人龙等辈之上。除此之外,其人以武夫之身,怀仁德之心,楚北在他的镇守下风调雨顺,地阜民安。有他在,以闯逆势大,至今却尚未敢踏进湖广一步。实可谓军政两全的人才。”
崇祯帝听到这里,阴沉沉的脸豁然拨云见日,笑道:“我知赵当世,他此前娶了瑞藩的华清郡主,也算是国戚了,有这身份在,自不会是那左良玉、贺人龙。”
周延儒松口气,伴君如伴虎,崇祯帝喜怒无常的性格他也不是第一次领教到。
“现在左良玉也死了,所幸闯逆之侧还有赵当世在。若他能将左梦庚等骄兵悍将节制住,左良玉、贺人龙之死对国朝而言,倒非损失而是大好事。”崇祯帝沉吟着,冷不丁道。
周延儒与王承恩都很精明,听出了崇祯帝话里有话,而且不像是临时起意,很像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因此周延儒询道:“圣上的意思是要重用赵当世?”
“国朝文武,有才者不少,忠心者亦不少,可要才忠兼得者,却是屈指可数。”崇祯帝悠然一声长叹,“屈指可数啊......”
王承恩有意道:“听周阁老的叙述,赵当世似乎就是个既有才、又忠心的人物。”着抬眼瞅了瞅周延儒。
周延儒心里暗骂王承恩狡猾,拉自己下水,但他为左梦庚的事而来,否定赵当世等同于否定左梦庚,便只能咳嗽两声,意味深长道:“其人或许可期。”
崇祯帝思忖良久,睦:“如今北虏得势,辽东兵力难以回援中原,两线受难。要遏制声势愈加猖狂闯逆,我看仅凭侯恂、孙传庭等人还不够。”
周延儒闻言下意识就去找兵部尚书陈新甲的身影,当然没找到。回过神,他只觉崇祯帝在慈场合突然提到赵当世,应该别有用意。
“孙传庭督陕西兵,侯恂督河南兵,只此两督之力,的确不能遽灭闯逆。”事到如今,周延儒打定主意,权且顺着崇祯帝的话下去,走一步看一步。
“孙传庭主陕西,侯恂主河南,范志完守山西,闯逆的西、东、北三面都有了人,但显而易见,南面尚有缺口。”
“宋一鹤?”周延儒策略性地打了手太极。
“给了他快两年了,连楚东南都定不了,无才也。”崇祯帝摇起了头,其实对于楚豫间的形势通晓,他远比周延儒与王承恩透彻。
“赵当世?”
崇祯帝不置可否,却道:“我很欣赏他。”并道,“我这两个月仔细查看了湖广、南直隶等地呈贡的每一件奏章文书,这两处各部官军情况与孙传庭去之前的陕西大体相同,兵虽多,却是约束不力、各自为战。一盘散沙,怎能为国御侮?”和列祖列宗类似,崇祯帝召见亲昵近臣时话也多以“我”自称,“朕”基本用在书面。
“可......”周延儒有些紧张,大致猜出了崇祯帝的用意。不消,有着比左良玉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实力且对朝廷一向恭敬的赵当世已然得到了崇祯帝的另眼相待。不过他心有顾忌,因为到底他对赵当世并不了解,要真按崇祯帝的想法办下去,赵当世必定会一跃成为大明最顶尖的封疆大吏之一,倘若那时候此人生出什么祸变,那可是倾的责任,他自谓是担不起的。
然而,反对的话又不出口,因为他直到这时才醒悟,崇祯帝开头突然沉肃下来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设下了圈套。自己当下如果开口反对,便不免影巧言谄君、反复无常”的罪责,想当初傅宗龙可就是因此被不由分剥夺官职投进了牢。
王承恩不吭声,心里实则对周延儒抱有一丝同情。崇祯帝做事果决,特别有主张,一旦思定认准的事基本不会动摇。为了防止内阁及其他大臣反对,他惯用的一招就是先挖个坑等大臣们跳进来,再将自己的实际想法出,等大臣们觉察不妙,出去的话覆水难收,自是无法再拂圣意,个别骨头硬想改口的大臣比如孙传庭、傅宗龙等,则直接顺势扣上顶帽子,投入牢以示惩戒。周延儒虽老练,但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比如今次就没逃过自己配合崇祯帝设下的这个局。
周延儒不吱声,崇祯帝目的达到,捻须微笑,一派得意之色,缓缓道:“我由是想,湖广、安庐等地也需要选人出来统筹局势,这样的话,即可达到将闯逆四面围困,坚密不透的效果。”
王承恩赶忙奉承道:“爷爷明智。”
崇祯帝接着道:“湖广、安庐等地形势与陕、豫等地不同,我寻思着,得设专人提督戎政......这样恐是最好的选择。”
“提督?”周延儒显出几丝花白的长眉一抖。总督为文,提督为武,崇祯帝没有明那“专人”是谁,但话到这份上,纵然傻子也能揣测出他心之属意。
“容我再想想,届时召集内阁各老,一起考较考较、参夺参夺。”崇祯帝点到为止,凝重的面容间勉强挤出些笑意,“安禄山、史思明都原形毕露先后殒命。收拾下,我大明的郭子仪也该出来了。”
凉亭微风习习,左梦庚一连吃了几杯酒,一脸痛快。
“慢点吃,别耽误了军事。”赵当世笑道。
钱中选仍然滞留在汉阳府,尚未跨江。宋一鹤受朝廷施压,只能捏了鼻子放左梦庚进武昌府,但左梦庚与他之间,必然少不了一系列的明争暗斗。左梦庚要应付变数还有很多,远未到松懈的那一刻。
“嘿嘿,有义父在,孩儿还怕耽误什么!”左梦庚酒到兴头上,有些激动。回想大半月前,自己兵疲父丧,凄凄惨惨浑如无根之木无依无靠,是赵当世主动帮他打通了京城的人脉,争取了官职顺带还找到了安身之所,这份厚恩,万金难买。
金声桓、高进库等原本对赵当世很有敌意的左家军军官见此,亦没了声响。一朝子一朝臣,左良玉已死,左梦庚成了左家军的新头儿,他们办事的观点得从左良玉的角度转移到左梦庚这里。左梦庚信任赵当世,赵当世也确实实实在在提供给了左家军诸多好处,将左家军从泥沼中拉了出来。所以他们现今更愿意相信,赵营与左家军曾经的摩擦,纯是赵当世与左良玉的个人恩怨导致的。左梦庚是赵当世的义子,两人相处甚是融洽,这是新气象。更何况左家军目前也迫切需要赵营这样的强力盟友支持渡过困难时期。顺势者昌、逆势者亡的道理没人不懂。
“从今往后,赵左两军便是一家,有什么难处,只管提便是!“赵当世爽快道,”两军携手,共扶大明江山!”
“好!跟着义父,共扶大明江山!”左梦庚心情激荡,点头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