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山门外不远,有座名唤“达摩尊亲亭”的凉亭。此亭距李际遇华盖不足百步,李际遇早已在亭中摆了一桌酒水。身裹袈裟的寒灰慧喜徐徐走到亭前,朝亭子的牌匾拜了一拜。围绕亭子,密密匝匝几不知围了几层土寇,坐在亭中的有两人,一人身材长大,是头前来少林讨要过于大忠的申靖邦,另一人燕颔虎须、体魄结实,肩头还立有一羽蒙着双目的玉爪海东青,却正是此间聚集着的数万土寇渠首李际遇。
“禅师果然言而有信。”李际遇与申靖邦一齐站起来,出亭相迎。
寒灰慧喜眼望四面森森兵戈,叹口气道:“阿弥陀佛,老衲应邀赴约,也请李大掌盘子届时到做到。”
“这是自然......”李际遇咧嘴笑着,“还请禅师里面坐。”
三人刚坐下,赵当世与彼岸海宽领着五十亲养司兵士及数百寺兵也赶到了凉亭。其时土寇们虽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将少林寺堵了个水泄不通大肆造势,但李际遇并未下达进攻的指令。赵当世与彼岸海宽出山门一路下来,见土寇纷纷让道,追赶主持要紧,便也没有起什么争斗。
寺兵们在堆叠的土寇中硬挤出头,赵当世与彼岸海宽心急如焚,上前道:“主持,你这是何意?”一代高僧此刻竟然与土寇头目同席而坐,实在匪夷所思。
李际遇一立手,亭口四五带甲土寇刀枪交叉,阻了赵当世与彼岸海宽的去路。
寒灰慧喜坐在亭内丝毫不动,双目半闭道:“海宽、海见,为师此前已与李大掌盘子相约,今日正是赴会之日。”
事出诡异,赵当世不愿骤激干戈祸及寒灰慧喜,于是拉着彼岸海宽后退几步回到人群中,道:“师父,你们约了什么?”
申靖邦起身道:“诸位师父稍安勿躁,我等邀主持来亭中,没有恶意。”接着道,“数日前,李大掌盘子曾致主持书信一封,只求不出双方一滴血,把仇怨化了。主持得道高僧,深明大义,我等佩服。”
彼岸海宽面红耳赤道:“你等了什么妖言来诓骗主持?”
申靖邦听罢,当即吸一口气,洪声道:“我要验你少林是否名副其实!”
“我少林乃禅宗祖庭,为下第一名刹,上到朝廷、下到百姓,无一不敬重有加,轮得到你等来验真假?”彼岸海宽额头青筋暴起,若不是顾及寒灰慧喜安危,怕早冲杀起来了。
“哼哼,此话差矣。岂不知我李大掌盘子自起兵来,一切皆为生民立命做主。有贪官迫民,我寨杀之;有恶匪害民,我寨亦杀之。以蠢理,若有寺庙不守清规,挂羊头卖狗肉,整日只靠妄语愚民取利,我李大掌盘子眼中揉不得沙子,必也要除之以告地黎庶。”
这指桑骂槐之语登时令彼岸海宽火冒三丈,赵当世强行将他按住,反问一派得意的申靖邦道:“得倒好,且不知李大掌盘子要拿什么验证少林寺佛道真伪?”
李际遇即便凭兵暴横,但少林毕竟名重下,他也不免忌惮舆论。他读过书,知道“道义”二字的重要性,无事兴兵,终归不过去,是以要想些法子在动手前起个由头。这种事,往昔赵当世也没少做过,自然见怪不怪。
申靖邦道:“此事易耳,‘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句话在场没人没听过吧?”继而道,“我不是佛家弟子,但也知佛门第四戒为‘不妄语’,最是重要。一旦触犯了戒律,必得赶出僧团,慧喜禅师,我的不错吧?”
寒灰慧喜闭目回道:“正是如此。”
申靖邦斜嘴笑道:“那便好,一僧犯戒,逐出山门。倘若一寺犯戒,那么这山门,还当立不当立呢?”
彼岸海宽怒道:“我少林从来清白,何曾犯过戒律?你不要血口喷人!”
申靖邦双眉一跳道:“之前有没有犯过戒律,我不知道,也不想再翻老黄历。少林寺真是佛法无边还是妖言惑众,今日自有定论!”转对寒灰慧喜道,“慧喜禅师,你为少林主持,当是这寺中最出挑者,由你来代表少林寺,还算合适吧?”
寒灰慧喜叹道:“阿弥陀佛,所有事,老衲一力承担。”
申靖邦闻言大喜,与李际遇对视微笑:“禅师快人快语,足见真心。”
柳如是暗中道:“主持光明磊落,恐怕要着了土寇的奸计。”寺中固然还留有部分寺兵驻守,但柳如是与连芷等心系赵当世,实怕赵当世这一出寺即是永别,所以一听得寺内僧兵群集,禀着同生共死的念头,也夹在队伍里出了寺来。
赵当世沉声道:“且看李际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忘不一句,“你靠我近些,别给人冲散了。”柳如是听了这话,心田犹如流入一股暖流,颔首“嗯”了一声。顺势抱住了赵当世的胳膊。
申靖邦了句话后,随即坐下,命厮满上三碗酒分了。李际遇端起酒碗,对寒灰慧喜道:“李某知道禅师不吃酒,禅师碗里以茶代酒。初次相见,还请禅师给李某个面子,吃了这碗——茶——。”最后两字不知有意无意,却是拖了长音。
寒灰慧喜并未多想,单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谢李大掌盘体贴,这一碗是该当的。”当下与李际遇碰一碰碗,将茶水一口喝下。
李际遇抹了嘴,与寒灰慧喜相继放下碗,寒灰慧喜尝得碗中水无色无味,确系茶水,暗暗宽心。不想才将碗摆回桌面,申靖邦却突然间头摇得如拨浪鼓般,直道:“错了,错了,禅师错了。”
寒灰慧喜垂眉微起:“施主意指何事?”
申靖邦的眼神里忽而流出几分凶残,似笑非笑道:“禅师刚才可听清了,李大掌盘子恳切相请,请禅师吃了这碗茶。”
寒灰慧喜点头道:“老衲年纪虽大,还不曾耳背,听得真切,吃了这碗茶,也是允下了。”
申靖邦继续摇头道:“错了、错了。禅师,你可听清,李大掌盘子是要你吃了这碗和茶。”
“吃了这碗和茶......”寒灰慧喜默念一遍,陡然间神色一变,唇齿距离颤动起来,“吃了这茶......吃了这碗......”
申靖邦拍手道:“主持果然聪睿,一点即明。你方才已经答应了李大掌盘子,而今若出尔反尔,是不是妄语了呢?”
寒灰慧喜脑中一空,目光怔怔,仔细端详那碗。那碗巴掌大,周身为陶瓷所制,碗底尚且留有几滴残液,映得碗壁粼粼泛光。
“禅师,不吃吗?”申靖邦狡笑着道。身旁李际遇咳嗽一声,面露不快。
稍候须臾,却见寒灰慧喜复端起那瓷碗,道:“老衲吃了这碗就是。”
这话传出亭,赵当世与彼岸海宽无不失色。彼岸海宽一提宽背长刀,就要往里闯,但才跨出一步,亭中寒灰慧喜猛然吼道:“谁也不许来!”
这一声震动林岳,在场所有人听得真真切牵赵当世浑身一战,自忖自入少林以来,寒灰慧喜始终以平和示人,声音低缓而弱,犹如山间流水,细且长延。这样雄浑的声音从寒灰慧喜干枯瘦弱的身体中迸发出来,想必是用尽他所有的中气。
彼岸海宽素遵师命,这一来生生扯住了步子,泪水夺眶而出,大呼一声:“师父!”
当是时,寒灰慧喜稳坐亭中不动,声音坚硬如铁:“为师的话,少林上下谁敢不从?若再有妄动者,从今日起,就不是我寺中弟子!”着,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匕放在桌上,以此明志。
赵当世亦高呼道:“师父,别和这帮人蛮缠,咱们回寺,就拼死到一兵一僧,也不输他一口气!”
寒灰慧喜并不理会亭外众僧呼喊,自问李际遇道:“李大掌盘子,你信里,要以三件事来验我少林真伪。这可算头一件事了?”
李际遇道:“算。”
“那便好。”寒灰慧喜略略点头,似乎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也似,毫不迟疑,在众目睽睽之下,径将那瓷碗往嘴中塞去。亭外无论震动如何,他时下均已充耳不闻,只听得几声“咯吱咯吱”的迸脆声,瓷碗已给他生生咬下一块。
“禅师......”李际遇见状一动,面有异色,侧里申靖邦起手按住他胳膊,摇头示意。
彼岸海宽发了疯要往亭里冲,但一时间寺僧们都看得呆了又怕逼得主持自裁,竟是无人随在他后。他一遍遍冲上前,却都给不计其数的土寇拦腰抱了下来。
寒灰慧喜脸色涨红如同猪肝,一口一咬,用力嚼着嘴中的瓷块。每嚼一口,就从嘴边渗出点点血沫。到得后来,想是嘴角都给锋利的瓷片边缘切开,血水掺着唾液止不住地从口中流出来,流到他胸前桌案上,积了厚厚一滩。
李际遇与申靖邦屏息看着寒灰慧喜一点一点将瓷碗嚼碎,喉结翻动中更奋力将这些坚硬而有棱角的碎末咽下肚去,全程只是专心吃碗,未有其他任何举动。到得最后,随着一声长喘,他将双手一摊,也不开口,示意瓷碗已经全部吃完。嘴唇不自觉抖颤间,依然会有星星血沫溅出。
申靖邦青着脸咳嗽两声,强装笑脸道:“禅师真好手段。”
寒灰慧喜胸口起伏不定,静静闭上了眼。
申靖邦展顾凉亭内外,见彼岸海宽已被挡住,心道:“这老秃驴倒硬气,不给点颜色看看,真当我几万人来少林是耍子的吗?”思索片刻,便道,“我常闻,佛门以仁慈为主,当年贵教祖师释迦牟尼圣人大彻大悟,游历四方行菩萨道,曾为了救一鸽,自割其一块髀肉施与追逐而来的饿鹰。”旋即指着李际遇肩头的那羽玉爪海东青道,“割肉喂鹰,听着甚是离奇,但你教宣扬佛法,不止一次以此为例感化众生。申某俗人一个,崇尚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想知道这割肉喂鹰是不是妄语呢?恰好此间李大掌盘子有从走辽商那里购得的上好海东青一羽。禅师德高望重,修为高深想与佛祖所差无几,申某不求多,只要禅师能从髀上割一块巴掌大的肉,喂给这饥肠辘辘海东青,这割肉喂鹰之事,就算是真的。”
寒灰慧喜心中一震,猛然睁目,却因口齿损伤,不出话来。李际遇这时以指轻敲桌道:“禅师,这算是另一件事了。”
“师父,别听他胡言!”彼岸海宽一时间泪如泉涌,想再上前劝阻,但见师父已将一只手搭上了身前的短匕,顿时惶然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