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任学罢官、左良玉夺印之外,七月底朝中批下的文书丝毫没有提及熊文灿的罪责,一度让熊文灿看到了一丝自保的曙光。然好景不长,八月初,崇祯帝命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杨嗣昌兼领兵部尚书督师,代熊文灿统筹诸省剿寇事宜。
熊文灿剿寇无功,反纵张献忠、罗汝才等巨寇休整乃至复叛,受朝野群劾自不待提,刑部主事雷演祚亦直接弹劾熊文灿的推荐人杨嗣昌,称“熊文灿主抚误国,调度庇护,总是嗣昌”,力主收杨嗣昌下狱,以平朝议。崇祯帝也多少意识到杨嗣昌“言过其实,终不足信”。但他心气极高,怎愿在百官面前失了颜面,骑虎难下,仍支持杨嗣昌。
杨嗣昌怕熊文灿罪及举主,遂自请领兵“率师南讨”,镇压贼寇。崇祯帝大喜,因为当初重用杨嗣昌与熊文灿,全是他一意孤行,“挠群议而用之”,也盼杨嗣昌立功以塞众口。故而与吏部尚书谢陛商议后,给杨嗣昌以“督师辅臣”之衔,并赐绸缎绯绢五百段、赏功银四万两及尚方宝剑等等,“便宜诛赏”,寄予厚望。
八月中,崇祯帝设宴平台,亲自给杨嗣昌斟酒,赠诗送行,要他“早奏肤功”。杨嗣昌感激涕零,下跪表示两年之内必能剿清贼寇。同月,原四川巡抚傅宗龙到京,任兵部尚书,与杨嗣昌交接。杨嗣昌随后日夜兼程赶往湖广。
和大部分督抚类似,杨嗣昌在地方并没有兵马基础,所以在离京前,他表荐左良玉再次担任“平贼将军”,希望提前拉拢这名地方实力军头。
事情传到湖广地面,已是八月下旬。
“恭贺左帅官复原职!”一入帐,赵当世当先恭喜。
左良玉哈哈笑将起来道:“何喜之有,只是把本不该失去的东西又拿回来罢了。”接着哼哼两声,“不过是举荐,空口白牙的没甚用处,还是得等诏书来才算落实。”
陈洪范也恭维道:“楚豫等地,论为将者,左帅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领个‘平贼将军’,还不是理所应当的事?”
自杨嗣昌来楚消息一出,熊文灿衙门前彻底冷清下来,门可罗雀,再也无人问津。熊文灿朝不保夕,再无心力筹谋摊派,也没人愿意听他的话。贼寇既然走到了别处,左良玉、赵当世、陈洪范三人亦不追击,只在襄阳府境内蹉跎。他们利益相关,关系相对也近,连月来都凑在一处,今日亦是在左良玉军营郑
左良玉自罗猴山大败,捡回一条命逃回盛康镇。金声桓、张应元、马应祥等部将先后聚来,经过近一个月的整顿,被击溃窜逃的各路散兵游勇复自四面八方汇拢,前不久,本留在河南看家的右骁骑营参将高进库亦率部支援。至当下,左良玉麾下又有了数千兵马,声势重振。
有左良玉驻盛康镇、赵当世驻谷城、陈洪范驻仙人渡,有着三方守在襄阳地面,张献忠、罗汝才等流寇倒也没有再回湖广,而是向西窜入竹溪、竹山等县。但这些地方穷山恶水,也无多少油水,想来也留不住他们。有线报称,西、曹二营下一步将往陕西转移。陕西巡抚郑崇俭防患未然,陕将贺人龙、李国奇等提前驻守陕东南的兴安、平利,严密防备。
“我看献贼、曹贼,未必就去陕西。”赵当世边吃着蜜饯便道,“将动之前先放谣言,流贼老伎俩喽。”
左良玉应道:“十有八九去的是四川。你陕西兵灾来去这许多年,都是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李闯又销声匿迹没法接应,献贼去那里要粮没粮、要兵没兵,自寻死路。”
陈洪范道:“咳咳,管他去哪儿呢,只要不来襄阳府就成。”着,略带几分自嘲补充道,“只要不在我老陈卸甲归田前来襄阳府就成。”他受熊文灿保荐方能东山再起,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熊文灿罢职之事板上钉钉,他与杨嗣昌并无私交,杨嗣昌用不用他,还两。
赵当世道:“兄长这哪里话,楚北地面多亏兄长方能维持至今,以兄长之能,必要长镇襄府。”
“罢了罢了,这剿寇的活儿啊,我是做不来,也不想做了。”陈洪范摇着脑袋,颓然道,“我已想好,等杨督师一到,就请辞归家。”看来他已经认定了自己的结局。
“这又何必呢。”赵当世劝道,“杨督师素有识人之名,兄长必有用武之地。”
左良玉抽冷子道:“识人之名?挺好,识了熊文灿这个草包。”
陈洪范连叹几声,背身不语。赵当世则道:“有弟与左帅在,兄长安心。”着对左良玉微微颔首,左良玉犹豫片刻,亦点零头道:“不错,老陈你先别太焦急。”
赵当世确实不愿意陈洪范在这时候卸任。陈洪范虽然兵弱,但好歹也有两千多人,善加利用未始没有作用。而且赵当世看得出,左良玉对自己有些刻意的疏远,当下若无陈洪范当粘合剂拉近两家关系,赵、左双方未必就能继续合作下去。
陈洪范是名利场中人,这次好不容易起复,怎甘心再沉下去。即便他嘴上的都是丧气话,但暗中定不会善罢甘休,那官场交结的老一套免不得要全使出来。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杨嗣昌临危受命,负重前来,若不干出些成绩,最终崇祯帝也保不了他。虚头巴脑的东西实话在这种情况下派不上大用场。赵当世深知此中道理,故而认为,陈洪范的去留,决定权实际是落在自己和左良玉手里。
换言之,杨嗣昌主持局面剿寇,要的是能打能战的军队,来湖广,首先能依靠的,便是赵营与左家军两个地头蛇,从他未到任就推荐左良玉领“平贼将军”印的举动足见端倪。只要赢得了左良玉与赵当世的支持,相当于立起表率,其他各路兵马也少不得奉他调令。因此,陈洪范留在湖广这件事,光靠他自己还不够,赵当世与左良玉都得出面。杨嗣昌再瞧陈洪范不顺眼,也不能不考虑赵、左的感受。
句公道话,陈洪范过去对赵营的帮助的确很大,赵当世重情义,不论当下陈洪范对赵营是否还有用,光看在之前的情面上也会全力帮衬。左良玉则是前几日刚刚由陈洪范带着去襄阳城要了一批军粮,故而也拉不下脸来不。
“那卢镇国怎生安排?”左良玉忽问。陈洪范不管届时是否能留下,反正目前也有了计划,走着看就是。熊文灿标下的游击卢镇国也是受牵连人之一,他想到就随口一问。
陈洪范摇头:“不晓得。”他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管别人。
赵当世同样表示不知情。实质上,暗地里,赵当世已派人去卢镇国那里走访过很多次。熊文灿标兵,本还有蓟州镇游击苗有才一支。但此前清兵入塞,苗有才也和很多明军一样,赴京勤王,之后就没再回来。所以如今只剩卢镇国与下辖的二千八浙江兵还在熊文灿标下听用。熊文灿出事,卢镇国没有陈洪范那样的人脉与资产,更是惶惶不可终日,迫于压力,甚至有直接请辞的打算。
赵当世适时找到他,晓以利害,并承诺提供帮助,帮他保住官身,暂时稳住了他的心神。于赵当世而言,卢镇国比陈洪范好保,毕竟杨嗣昌孤身前来,也需要标兵护持。卢镇国的兵马也是客兵,所以不存在跋扈自雄的隐患。此外,二千八浙江兵虽缺少训练更从无实战经验,但个个体态精实,精神抖擞,是上好的兵员,赵当世有信心只凭自己就劝杨嗣昌留下他们。多个朋友多条路,卢镇国此人赵当世见过几次,觉得老实可靠,故想以此为契机结交。
人人都在等着变。
楚北的歌舞升平到了八月底戛然而止。这一日,赵当世照例与陈洪范在营中下棋消遣,有兵来报,自称是起浑营郭统制所派。自一个月前领兵奉命去河南支援剿寇,郭如克隔三差五就会派人回来传捷报。有些有关对回营的战斗,有些则有关进剿河南土寇,这一次却非比寻常。
信有两封,第一封有关战况,却不是流水账般的捷报,而是向赵当世汇报回营近期的动向。据郭如克,目前河南官兵已经探明了马守应与贺一龙下一步的目的地,准备提前设局,打一场大的歼灭战,地点就在楚豫交界光化县境内的北泰山庙镇,距谷城不远。郭如克希望赵当世出兵夹击,稳稳当当捞一笔大功。
第二封信中则提到了个叫李际遇的人。这李际遇家世代为河南登封乡豪,他本人读过书、精通拳脚,亦是有名的豪杰,只不过一年前,有衙役到乡里催逼粮款欺压百姓,他瞧不过,将衙役给打了,因罪捉进县狱,但在乡民的暗中解救下逃出,遂散家财,啸聚山林。短短一年光景,部众已经颇具规模,经常在登封、临汝、密县、巩县等地活动。
郭如克在信中他本带兵剿李际遇,但见其人颇豪气,与之对谈,投契非常,遂化干戈为玉帛。李际遇请郭如克上山,呼之为兄。郭如克感觉李际遇虽落草,但为人磊落、心怀忠义,便建议赵当世可以拉拢一番。
李际遇且不论,赵当世看罢第一封信,很有兴趣。兴趣点并不在于自己立功,而在为陈洪范邀功。陈洪范之所以惴惴不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一直缺少战功。要是能协助陈洪范在杨嗣昌到来之前添一笔功绩,对保他留下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