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直隶、湖广、河南、四川、山西、陕西六省总理,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熊文灿已接替原总理、河南巡抚王家祯总统数省剿寇事宜。这是四月份的消息,但传到赵当世耳中,已是九月。赵当世还听说,熊文灿要先去安庆驻节,因为安庆已有了他提前招募的二千浙江兵进屯。
消息的tigong者来自东方,可就连这人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属于流寇中的哪方旗下。驰骋在河南、湖广、南直隶等地的有包含西营八大王张献忠、老回回马守应、曹操罗汝才、闯塌天刘国能、射塌天李万庆、乱世王蔺养成、左金王贺锦等在内的大大小小无数营头,他们联营而动,关系十分紧密,有些甚至干脆合二为一,无分轩轾。今日跟这家,明日跟那家,对于相对底层的军官兵士来说,实在如同家常便饭般正常。
赵当世没有过多探究消息tigong者的出身,甚至于他而言,天上掉下来的这个熊文灿时下也无关紧要。毕竟,相比正如火如荼、打成一锅粥的广袤中原地区,赵营所处的汉中,距离实在是太过遥远偏僻。
不过,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因为这次的消息,是东边的流寇们主动tigong过来的,换言之,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赵当世、赵营已算是一个值得提前交往、拉拢的对象,这也从侧面反映了这大半年来,赵当世的名气在流寇集团中的与日俱增。
当今流寇大体势分东西,西边不消说,赵当世自己和李自成为首,东边则是张献忠、马守应等为首。东西之间,郧阳通道、商洛与豫西的山区还存在一些小势力,不过都还不成气候。赵当世想要有进一步的发展,仅仅局限于西面肯定不行,所以与东面诸大寇的联系是早晚的事。
如此考虑,赵当世就借这个机会,引着那东来之人参观了赵营的军威与守备,好让他回去宣传,进一步提高赵当世在东边的知名度。通过暗中观察,赵当世看得出,那人对赵营的气象还是颇为赞许的,以至于在见到腰大十围、燕颔虎须的郝摇旗时忍不住说了句“浑似三鹞子”——“三鹞子”,张献忠义子王国兴,号军中最勇猛者是也。
赵当世送了那人许多礼物,临行前,不忘嘱托一句:“此去东边,路途艰深,凶险难测,兄弟定要小心。”那人点头,又听他道,“若有机会见左金王贺锦,劳烦代我转告他‘赵当世一切安然,但盼有朝一日与哥哥相见’。”
那人眉头一耸,稍有几分讶异:“你认识贺大掌盘?”
赵当世笑了两声道:“贺掌盘于我有恩。我赵某有恩必报,故甚念其人。”
那人作大悟状,道:“原来如此。赵掌盘放心,左金王一直与老回回合营。这次回去,当能见到,定为你转告。”
送走那人后三天,即至重阳,庞劲明来找赵当世,说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有关华清。自打半月前将她从柳绍宗手里夺回来,她就一病不起。营中大夫看过了,说身体无碍,全是心病使然。赵当世无可奈何,在华清的床前守候了三天三夜,才等得她醒来。可即便醒来,华清也分外虚弱,微睁着眼看着赵当世,偶尔流泪,却说不出话。军务繁杂,赵当世也无法长久陪伴在她身畔,只能安排人手好好伺候她静养休息,并吩咐一有好转迹象立即来报。庞劲明尽职尽责,当下说华清的饭量增长了些,然而这看似荒诞的报告在赵当世听来,无异于大战之后的捷报。他喜上眉梢,暗思这两日必得抽出时间,再去探望探望华清才是。
顺带一提,那日柳绍宗在赵当世的步步紧逼以及华清的表态下心理防线完全崩溃,放弃了继续争夺郡主,也放弃了向赵营索回粮草,带着兵马惶惶跑回了汉中。过不多久,赵当世就接到消息,说柳绍宗的甘肃总兵给撤了,总兵由甘肃巡抚汤道衡推荐一个叫什么柴时化的接替。
孙显祖与柳绍宗,这两个自去年起就一直与赵营相抗的对手,至此算是输的一败涂地,彻底退出了汉中的舞台。而赵营,则凭着那五六千石的兵粮,继续坚持到了现在。
第二件事,有关李自成。本月初,兵科都给事中凌义渠以汉中贼患经久不平为由,弹劾洪承畴。受到朝廷压力的洪承畴立刻策划了一场战役,在宝鸡击败了李自成,闯营大军避祸秦岭。照目前态势,他们进入汉中只是时间问题。
赵当世已经做好了与李自成见面的准备,对现在的他来说,闯营来汉中,宜早不宜迟。赵营固然从瑞藩和柳绍宗那里敲到了一批粮草,不过万余张嘴一开,从八月到现在,省吃俭用,也已所剩无几。再怎么绞尽脑汁,汉中府也生不出余粮来,早一步见到李自成,赵当世就可早一步与他磋商接下来的方向。
目前与闯营一起的,还有另外两营。一营蝎子块拓养坤,赵当世熟悉。但是拓养坤自打这几个月复败复降后,已失去了当初的势力与威望,单论实力,只能依附于闯营才能继续存活,面对李自成也没啥话语权。另一营是混天猴侯进,这侯进早年名头很大,几乎与不沾泥张存孟、点灯子赵四儿等巨寇齐名,像如今明军将领白广恩起初就是跟着侯进为盗。和很多流寇老前辈一样,侯进的实力放在现下,也无足称道,只不过李自成看中他的名气与威望,故而拉他一同南下。
庞劲明走后,赵当世心事重重坐回了椅子上。今日昌则玉按其惯例,要闭关冥想,是以没有陪在左右。而穆公淳则感冒未愈——赵当世已经不止一次明的暗的劝诫他多穿些衣服,不要为了追求飘逸而忽略身体,可他每每表面满口答应,转过身依旧我行我素。
赵当世自己想了一会儿,兵士忽然来报,说吴鸣凤求见。
似乎很久没有面对面与他说过话了,赵当世如此想着。这吴鸣凤人够机敏,可有时稍嫌滑头;组织能力不错,但打仗往往缺少一份勇气。这种人,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至少赵营现在没有充裕的人才储备,故而赵当世对此人虽有诸多不满,也不怎么信任,还是暂时没动他。
吴鸣凤进来,先是满脸谄笑着说了些好话,瞧赵当世似乎心情尚可,腆着脸指了指侧方的一把椅子,问道:“大都督,我……”
“坐吧。”赵当世挥挥手,吴鸣凤赶忙“诶诶”连应两声,一屁股扎了下去。
“有事?”吴鸣凤既然要坐,要说的定不是三言两语,赵当世偏头问道。
“是,是。”来到赵营也快两年了,真正与赵当世一对一的机会却并没多少,吴鸣凤双股紧绷,双手并在胯间轻轻搓着,用笑容来掩饰自己的忐忑,“属下想说的是川事。”
“川事?”赵当世闻言,精神陡振,登时来了兴致。
赵营入川的计划,没有正式开会通知过,但把总以上军将们或多或少心里都有点数。吴鸣凤再不受信任,放在赵营中好歹也是千总一级的高层军官,自也知晓此事。
兴许是看到赵当世的表现受到了鼓舞,吴鸣凤的不安稍稍消减,他将手放到了双腿两侧,点头道:“正是,属下这里有线报。”
“什么线报?”
“属下先前在川中为官,有一挚友,姓蒲名国义。此人本为晋人,祖辈徙川供职,籍属宁州卫。”宁州卫赵当世清楚,即在成都府附近,“及属下为大都督所执……不,所收,蒲国义那时正随侯良柱于客省征战。”
“嗯,此人是在侯良柱手下?”事关侯良柱,那么这个蒲国义看来对于入川之事有关联。
“蒲国义现为广元驻防守备。”
“广元?若入川,广元自是首当其冲。”赵当世像是在对吴鸣凤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决定入川,但怎么走还没定好。不过和上次一样,走金牛道的可能性最大,“这蒲国义如何?”
吴鸣凤润了润干涩的嘴唇,手扶椅把,道:“属下不久前接到一封信,是蒲国义写来的……”
“你接到他的信?他怎么知道你的所在?”赵当世不及他说完,利刃般的视线扫过来,当即逼得吴鸣凤说不下去。
“大都督恕罪!”吴鸣凤眉宇皱起,突然“扑通”从椅上跪到了地下,“前阵子军势不明,属下贪生怕死,想留条后路,便暗中差人去川中寻到了蒲国义,想让他……一来二去,就有了联系。”吴鸣凤看上去痛苦万状,边说,边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大耳括子。
赵当世冷眼看他打完,没说话。流寇与官军之间有来有往,不是新鲜事。今日的流寇,明日未尝不能摇身一变,成为官军。官军同样也有可能一朝风云突变,落草为寇。做人嘛,为自己留条后路不是什么新鲜事。赵当世看过、听过无数这样的事,按说心里已有准备,但当这种事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他还是不由有些气闷。
吴鸣凤见赵当世抿嘴不语,心中大慌,激动下又要自虐,赵当世横声打断:“行了,先说正事。”他不信任吴鸣凤是有原因的,他现在庆幸自己的选择。只是眼下,他更关心蒲国义的事,况且,吴鸣凤主动交待,态度上的恳切还是令他不那么窝火。
“属下一时鬼迷心窍,才去想这些事,属下保证……”吴鸣凤手举过额,就要开始赌咒发誓。
“住嘴!”赵当世喝断他,都不是小孩子,做这些表面工作没有意义,想要赎罪,还得看行动,“你把事儿说完,倘若再怀鬼胎,我自有办法处置你。”
“是,是,是……”吴鸣凤点头如啄米,满头是汗。
“那蒲国义的事儿,你继续说。”
吴鸣凤抹了把汗,也不敢再起,就跪着说话。原来那蒲国义之妻有绝色,偶然为侯良柱所见,深慕之。侯良柱念念不忘,屡次向蒲国义索取其妻陪寝。若是一妾一媵,蒲国义迫于淫威,给就给了,可正室妻子,岂能随意侍人?他只觉侯良柱欺人太甚。而侯良柱多次要挟不得,便也放出话来,说要整治蒲国义。两下针锋相对一时如同水火。可在川中,川抚王维章尚且让侯良柱三分,蒲国义无论如何,也不是侯良柱的对手。他思来想去,无人可求,自危之下,想起了吴鸣凤。
“还有这等事?”
赵当世心里纳闷,吴鸣凤看他面有疑窦,膝行上前,从怀里摸出一张黄油纸,递给他道:“这是蒲国义书信原件。上有其守备官印,大都督一阅可知。”
打开油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赵当世一字不落细细看下去,发现绝大部分都是哭诉与抱怨的内容,中间夹杂着凄凉的哀求。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绝望以及时而潦草时而郑重的字迹,若非亲身经历的当事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感情表现得如此生动。随着目光掠到文末那个小小的印记,赵当世确信无疑,这封信,绝不是吴鸣凤能捏造出来的。
“信的后段,写了他的计划……”吴鸣凤生怕赵当世看得太快有所遗漏,小声提醒。
赵当世点点头,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