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影逐渐走远,到了房中一角,又转身踱了回来。这个身影颇为高大,他的主人虽已满头斑白,但腰板依旧苍健有力,给人感觉很是精神矍铄。
他便是现任临洮总兵,汉中城实权人物中的第一人孙显祖。
行伍数十载,孙显祖已经记不清自己打过多少胜仗,又手刃过多少敌人。他只知道,凭着无数次浴血奋战,他为自己挣足了荣耀与财富,几个儿子现在也都长大成人,或在地方,或在京师,延续着他孙家光荣的家风。他想要的,都有了;他不想要的,也有了。
人一旦无欲无求,就容易倦怠。现在,年过耳顺的孙显祖真的有些疲惫。
只是,即便看淡了许多事儿,有一根弦还依旧紧绷在他脑海中——不能失去自身的价值。
诚然,他也到了告老乞休的年纪,然而,他却知道,在自己成功的背影下,潜伏着多少敌意与仇视。一旦失去了自身的价值,那便再也压不住这些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不单自己,就连几个儿子也很可能受到他们的波及。远的不说,就说近在咫尺的关南分巡道刘宇扬,他弹劾过自己几次?谁知道他还有多少奏折压在枕头底下没出来见人?
孙显祖相信武运这一说,也相信一报还一报的古话。偌大的明军系统就如同泼墨染缸,一旦进去,就别想独善其身。尤其是在整个大明体制最为混乱黑暗的辽东军中呆过,孙显祖要想不被孤立淘汰,只能学着适应与顺从。细想这大半生,他做过的就自己都认为的亏心事,拿两只手也数不过来。而他的几个儿子又都很平庸,还没有真正建立起牢固的基础,他很了解这一点,所以决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得撑着不让儿子们为自己埋下的那些冤债买单。
也因着这个缘由,他拒绝了好几次陕北洪承畴派兵支援的建议,一味推说自己足以应付汉中群贼,即便焦头烂额,力不从心,但只要能保汉中城不失,他就仍是汉中的第一人,而这,也支撑着他坐视汉中城的纷乱糜烂还自得其所。
可是数月前的闯军攻城吓了他一跳,他开始感到仅仅凭借自己,恐怕难以应付越加人多势众的汉中诸寇。可巧,柳绍宗来援,替他解了围,而更令他窃喜的是,勋贵出身的柳绍宗是个不折不扣的公子哥。虽然因家风使然,其人武勇不错,却是个胆怯且少主见的雏儿,自己很容易就能将他任意摆布。
回陕北洪承畴手下,没钱没粮,喝着西北风还得拼死玩命,倒不如跟着自己在汉中府吃香喝辣。所以,在孙显祖的极力挽留下,柳绍宗自解围后,一直再未回归陕北洪承畴制下。而给出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汉中寇众。
有了柳绍宗作为臂膀,孙显祖在汉中城的权势愈加炙手可热。本来,孤傲自大的瑞王一向不屑与武夫打交道。然而孙显祖几乎把控住了汉中城上下所有渠道,不论各行各业,孙显祖的人都掺了一脚。瑞王产业颇多,平日自然需要经常派人出去打理,这个死穴被捏住,瑞王有冤难诉,最后不得不屈就,低声下气主动找孙显祖买门路。而且汉中另一个实权派刘宇扬在面对孙显祖与柳绍宗的联手,也孤掌难鸣。到了现在,汉中百姓私底下都说,这座城池早已姓了“孙”。
拉拢柳绍宗、杀瑞藩气焰、压制刘宇扬,孙显祖一步一个脚印,构筑起了他在汉中府的绝对权威。眼下汉中府贼寇虽多,但在他看来,远没达到昔日闯军的声势,府城无虞。可就在他自我感觉还算惬意时,突然来了个郡主丢失。他正有些措手不及,孰料一波未平又起一波,他本来还在盘算如何利用柳绍宗、刘宇扬以及瑞王等人用这件事为自己谋求最大利益,未曾想柳绍宗这小子却突然一反常态,背着自己暗地里做起了生意。
他当然不忿,特别是在探明柳绍宗似乎可能通过暗线迎回华清郡主后,他更是无法容忍。让柳绍宗这么轻易得到郡主,他孙显祖殚精竭虑还赚些什么?而且一旦柳绍宗获得大功,若继续在汉中,早晚就得将自己这么个别人眼中的糟老头子比下去;若因此升调别处,也变相削减了自己的实力。所以无论出自哪种考虑,他都一定要阻止这场交易的进行。
为此,他以剿贼为名,刻意调兵破坏了柳绍宗与孟敖曹的交接。原想趁机将郡主夺到自己手里,怎料一来孟敖曹警觉,二来徐珲援救及时,他见好就收,没有穷追猛打。
“安远伯那里如何了?”屋门被推开,一个人走进来,孙显祖瞧了他一眼,问道。
“安远伯昨夜里发了一大通脾气,服侍的几个丫鬟都被打个半死。”进来的是孙显祖的心腹,这几日负责探听柳绍宗的情况,“不过未曾对主公口出怨恨。”这心腹是孙家家丁的孩子,孙显祖一手带大的,对他来说,孙显祖才是天。
孙显祖“哼哼”两声道:“谅他小子也没这个胆量。若没我照拂,他与他手下那帮丘八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喝西北风。”
那心腹连声诺诺,又道:“从姓柳的那里传出些风声,听说他最近想再派人去赵贼那边交涉。”
孙显祖冷笑一声道:“这狗崽子还不死心,真以为汉中府是任他来去的?”说着,面显寒阴,“那十几个刀客你好生安置,同时盯紧了那狗崽子,他一有派人去赵贼那里的意图,就当机立断。”
那心腹重重点头道:“主公放心,那十几个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其中好些还是亡命天涯的辣手,对付姓柳的,绰绰有余。”
孙显祖“嗯”了声,再言道:“咱们这边也不能不作为。你这两日就安排一下,抢先去赵贼那里一趟。若能要回郡主,便是奇功一件。”
那心腹略一迟疑,道:“主公,不是小人嘴碎。那赵贼先前钓上了新柳的,咱们这时候再去,彼等或许会自以为奇货可居,漫天要价。”
孙显祖笑了笑,白须随之颤动,那笑容看上去既沧桑,又诡谲,只听他朗声言道:“他柳绍宗给得起的,我孙某难道给不起?”说了这一句,声音转沉,“咱们介入,最主要是得将姓柳的人支开。只要他还与赵贼藕断丝连,我就睡不踏实。”
那心腹忙应和道:“主公明智。”
孙显祖缓步走到窗前,抬首看了看漆黑如墨的窗外,慢声道:“若姓赵的晓事,把郡主交给我最好;若不识抬举,一味得寸进尺,我怎会怵他!”
三日后,汉中府南部的天空,正是小雨如酥。
破落的旧官道上,廉不信正带着三百余骑,踩着泥泞赶路。
小红狼等败灭后,赵当世听说在宁羌州尚有其小股余部盘踞山寨石城,内中不乏积攒多时的粮秣细软,故而想差一拨马军,凭借机动力,穿插过去。韩衮作为马军营主将,主责是配合依然屯扎在城固一带的赵营主力作战,走不脱身。而孟敖曹前不久的箭伤未愈,薛飞仙又推病不出,所以算来算去,有能力‘主导这一次独立作战行动的,只有廉不信最为合适。
廉不信性情直率,没多想就应了,临走前,赵当世又给他一个任务。便是趁着去宁羌州的机会,往黄坝、大坝关周遭侦查侦查。这两地都是入川的险要地带,虽然去年官兵不多,赵当世还是觉得多一份小心没错。
对于赵当世这个人,廉不信还是很喜欢的,尤其是在赵当世手下做事,他会有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的来源或许是因为赵当世的个人手腕,或许是因为赵营的蓬勃发展,又或许是每次行动都有个明确的方针。总之,廉不信认为并相信,赵当世是个值得侍奉的主公。
孟敖曹和他一样,自在西安南部,赵当世凭借过硬的手段,同时击破高迎恩与拓攀高,收服张妙手以来,就对这个年轻但不失机谋沉稳的主公产生了认可。而且这种认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赵营的稳固发展而愈加坚定。但作为同是“三骠骑”的成员的薛飞仙,似乎对于他二人的态度并不以为然,尤其是因辱高迎恩妻经历了赵当世的喝斥后,他对于营中的事就不再热心。
薛飞仙本身就是个非常自大骄傲的人,且比起孟敖曹、廉不信,他年纪更长,历练也更多。可以想像,若不是有个韩衮在上面一直软磨硬泡,薛飞仙就不说与赵当世撕破脸,那天事情发生后,也很可能一气之下拉起队伍脱离出去了。
薛、孟、廉三人本就属于不同营头,只是当初都在闯军溃败后去投靠了韩衮才拧在一起,互相之间也不是很熟悉。对于专横强势、且拥有近千马军的的薛飞仙,孟敖曹与廉不信私底下实则都很忌惮。
“也不知都使接下来会怎么处置薛飞仙。”廉不信边驾马边想。将帅不和,兵家大忌。赵当世与薛飞仙的不和,明眼人都看得出里,薛飞仙消极怠工的表现更是有目共睹。摆在明面上的龃龉,若不能及早安排妥当,就会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与后果。廉不信相信老于世故的赵当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最好等我回去,事情已经结了。”廉不信其实有点怕事,他没什么野心,最大的梦想就是美人在怀,然后可以与百十个过命的兄弟纵横驰骋,逍遥法外过一辈子。然而现实很残酷,这些他现在都无法实现。
从城固绕到宁羌州北部,除了路上经过几个屯堡,因为掠夺粮食与堡民发生过几场小规模的战斗外,廉不信于路没有碰到任何一支官军。他惊讶于汉中官军巡防的糜烂,也越加感到,入川的计划可以成行。
沿途的山势满满陡峭起来,廉不信判断已经到了汉中平原南面的山区边缘,只怕再行个数十里,就能摸到宁羌州。他作战经验丰富,决定今日先找个地方安身,等派出的哨骑侦查回来,再拟定具体作战方针。
马蹄踏上的道径逐渐变窄,到最后旧官道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废弛已久的简陋土路。这种路没有经过修缮,坑坑洼洼,极为难走,尤其是马匹,这样的道路上,得小心翼翼地踩下每一步,以免崴脚或绊倒,完全无法撒开奔驰。
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壁,下了多天的雨,不断有小瀑布从山巅的缝隙中倾泻下来,高悬有如道道银练。廉不信却无心欣赏这道边的美景,他现在急于寻找一处干燥地供自己以及手下三百余骑休息。三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不少,尤其是还带着马,对营地的要求更高。
前方寻找营地的哨骑始终没有回来,廉不信一只淋着雨,又见天色渐暗,不免有些焦躁。他正想再排出一队人出去寻找,不想眼起处,一骑不顾地面坑陷,飞驰而来。
待到近前,廉不信遽而惊见,来者满脸是血,周身插了七八支箭矢。那哨骑嘴巴微张,声未出,先涌出一股子血沫,然后,他就摇摇晃晃几下,最后一头栽下了马背。
廉不信等人骇然无语,复向前路看去,无数箭支破雨而来,短短一瞬间,包括廉不信在内的当先十余骑,皆中箭落马。